【第二十二章 重遇旧主】
你在古戛纳河谷中段找到一座葫芦形陡崖,中间有一条被霹雳震裂的石缝,约有三四十公分宽,刚好可供你栖身。原来石缝里栖息着一对绛红色的岩鸽,远远望见你的身影,便逃之夭夭了。你衔来一些枯枝落叶,混合你猎获的鸟羽兽皮,在石缝里搭建了一个窝巢。然后,你将自己的粪便混合你身上掉落的残羽,沿着弯弯曲曲的河谷放置出去,用色彩和气味给过往的金雕发出信号:这儿属于我巴萨查的*范围。
你努力地把猛犸崖遗忘掉,努力把三只雕娃从大脑皮层中驱赶出去。
虽是食物匮乏的初冬,但对你来说,在雪地里觅取能填饱肚皮的食物,并不是桩太难的事。昨天,你在碱水塘轻而易举就逮着一只银鼬,还没来得及消化光,今天早晨,你刚飞到尕玛尔草原上空,就看见一匹母野马正在产驹。不知是因为难产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旷野里风刮得太猛,当小马驹的两条细腿和一颗脑袋从母体子宫顺着产道降临世界后,母野马竟然晕倒在雪地中。你不费吹灰之力,就白捡了一匹还裹着胎衣的小马驹,够你美美地饱餐三天啦。
你的新窝巢地势险峻,宽大舒适。你没有食物问题所带来的生存危机,也没有抚养后代所带来的沉重压力。你饿了就吃,渴了就饮,困了就睡,逍遥自在,无牵无挂。当然,你形单影只,有时也免不了会感到孤独和寂寞。这问题并不难解决,你想,你可以重新找只雌雕做伴侣,开始新的生括。
这天,你飞出古戛纳河谷,就瞧见一只半边翅膀为淡黄色、半边翅膀为金褐色的年轻的雌雕正在雪地里追逐一头吠鹿。吠鹿左拐右突,双色翅一次又一次扑空了。眼看吠鹿就要逃进灌木林去,你急忙在空中兜头进行拦截,把惊慌失措的吠鹿蹬翻在地。双色翅趁机一把攫捉住了猎物,你和它在雪地里一起啄食美味的吠鹿。看得出来,双色翅尾羽紧凑,不像是生过蛋、孵过窝的母雕,又单独在野外觅食,肯定是只待字闺中的雌雕。你就咕噜咕噜地唱出一串情歌,并跳起优美的求爱舞蹈。你觉得自己还是有把握得到它的一颗芳心的,你刚才曾帮它猎食,建立了一定的感情基础,寡雄孤雌,成双配对,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双色翅似乎没有听见你咕噜咕噜的情歌声,只顾埋头啄食吠鹿的内脏,对你的求爱舞蹈连看都不看一眼。你唱累了也跳够了,见对方没有反应,就磨磨蹭蹭地靠拢过去,想通过翅膀的摩挲触摸来表达自己求偶的心声。你刚挨近它身边,它突然从吠鹿的胸腔内抬起头来,用充满厌恶的眼光瞪了你一眼,倏地从你身边跳开了。你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又厚着脸皮朝它靠过去。双色翅愤慨地啸叫一声,衔起剩下的半只吠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你很沮丧,但并不气馁。东方不亮西方亮,天涯何处无芳草,你相信总会遇到一只能接受你爱心的雌雕的。
过了几天,你在尕玛尔草原看见一只左眼边长着一颗肉瘤的雌雕正在刨雪啄土,寻找埋在湿土下的地狗子和蚯蚓,显然,肉瘤正饿得慌,不然不会去吃寡淡无味的地狗子和蚯蚓的,你正好可以趁机去献殷勤。你急急忙忙飞回石缝,拖出半条昨天吃剩的蝰蛇,飞到尕玛尔草原,好极了,肉瘤还在那儿忙乎呢。你轻轻飞落在它身旁,把半条蝰蛇塞到它嘴壳下。肉瘤见到蝰蛇先是惊喜得微微颤动翅膀,然后抬头朝你望来。霎时间,肉瘤脸上惊喜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愕,是一种空欢喜一场的懊丧。咕噜,你温柔地劝它吃掉你赠送的见面礼。嘎——它冷冷地用嘴壳将半条蝰蛇拨开了。你又固执地将礼物送上去,肉瘤一拍翅膀飞走了。见鬼,你好像变得不讨雌雕欢心了。不,你想,你还不算太老,一定是你遇到的双色翅和肉瘤都是自以为高贵的雌雕,弄不好是性格变态的雌雕!
你还不死心,过了半个月,一个风雪弥漫的傍晚,你正站在石缝口无聊地梳理着羽毛,突然,看见一只秃尾巴雌雕沿着河谷飞来。它的双翼被雪淋湿了,飞得滞重缓慢。它一路飞一路发出悲切的啸叫,朝河谷两岸的山坡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你一眼就瞅准了,它是在寻找能遮风挡雪、能给它带来些许温暖的窝巢。也许,这是一只被父雕和母雕清窝后还没来得及找到栖身之地的不幸者,也许,这是一只被凶猛的走兽强占了窝巢的倒霉蛋。不管怎么说,只有无家可归的家伙才会在风雪阴晦的傍晚飞翔于天空。你心头陡地一喜:你有宽敞的石缝,可救它燃眉之急;你有雄性的软语温存,可安慰它被生活的逆境和磨难碾碎了的雕心。它走投无路,它急需帮助,它不会拒绝你一番好意的,你想。你满怀信心地拍扇翅膀从石缝飞出去,飞到秃尾巴面前,热情地朝它摇动翅膀,并用柔和的叫声邀请它跟你回石缝去。你用双翼遮住它的身体,形象地告诉它,它将得到你有效的关照和庇护。你将尾羽最大限度地耷拉下去,含蓄地告诉它你并不在乎它没有尾羽这个缺陷。秃尾巴在空中围着你转了几圈,就像农贸市场刁钻的小贩在估量货物的质量和价格。突然,它的挑剔的眼光从你身上滑溜开,高傲地啸叫一声,在空中猛蹬双爪,像是要把你的一片好心连同石缝窝巢一起蹬掉似的,然后,沿着河谷疾飞而去。你愣住了。这只秃尾巴雌雕,宁可在风雪中流浪,宁可在岩石底下或在小树桠间缩着脖子熬过漫漫长夜,也不愿和你做伴共同生活。
雌雕是雄雕的一面镜子。你从双色翅、肉瘤和秃尾巴的眼光中看到了自己,你的上嘴壳有一条黑色的裂纹,你的右爪掌因刺进豪猪刺而无法自如地伸缩,你的腹部早被冻雪撕尽了漂亮的绒羽,至今还结着一层皱巴巴的难看的血痂,你的眼睑间布满了皱纹,你双翼外基部象征青春活力的两排雪白的飞羽,随着年龄增大而褪变成土黄色了。沉重的生活使你过早地衰老了,多次受伤又使你相貌丑陋。你从雌雕们冷冰冰的眼光和厌恶的表情中看出,你已不再是一只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富有朝气的雄雕了。它们都从你身边不屑一顾地飞走了,它们是在用身体语言告诉你,你已经是只步人暮年的老雕,你不再拥有重新生活的权利,你应当被生活淘汰掉,你该退出绚烂多姿的生活舞台!
你在这个世界上才生活了五个春秋,按野生金雕平均十年的寿龄计算,刚够一半,却被剥夺了重新生活的权利。
你沮丧绝望,心如死灰。慢慢地,你变得越来越懒散了,隔几天才外出觅一次食,只要勉强不饿死就行。你不再每天清晨向太阳飞翔了,即使双翼在山风、晨岚和阳光中淬炼得更加坚实了,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你金色的羽毛融进辉煌的阳光,或者你变成太阳或者太阳变成了你,又有谁来夸奖谁来赞赏谁来嫉妒呢?你也不再蘸着雪花梳理羽毛,邋里邋遢也不会有谁来埋怨的。你常常两三天躺在窝里不动弹。你已被驱赶出生活舞台,那么,就让末日早点来临好了,你想。没多久,你生理和心理都明显衰老下去。你的顶羽一片一片秃落,并丧失了羽毛再生的功能。你觅食时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有一次竟让一只银鼬在你眼皮底下逃跑了。你是想去尕玛尔草原觅食路经碱水塘时,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后无意间看见它的。虽然它半张脸被霰弹炸飞了,喷出一团团血沫:虽然浓稠的血浆糊在它暴突的眼球、锋利的獠牙和肥大的耳朵上,把它那张丑陋的猪脸糊成了大花脸;虽然它在奔跑、吼叫、高速运动着,你还是一眼就认出它来。黑褐色的体肤,右耳边鸡蛋大小的肉瘤,鼻吻左侧梅花形的伤痕,没错,就是它,就是把你心爱的蓝顶儿踏成碎片的母野猪!一看清它的模样,刹那间,你懒散的身体变得高度紧张,松松垮垮的筋骨和肌肉变得紧凑结实,衰老的血液汹涌流动,两只雕爪也捏得嘎巴嘎巴响。
当你被三只雕娃驱逐出猛犸崖后,你曾到野猪窝去找过它,但缓坡顶上的那只洞穴已被一只孟加拉虎占据,母野猪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世界,你正愁没法找到它时,它却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真是冤家路窄,老天有眼啊!
看来,这位杀妻的仇敌遇上了麻烦。在离母野猪二十多米远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位手握老式火铳的猎人,枪口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瞧这阵势,肯定是这位猎人埋伏在大树后面,在母野猪经过时,开了一枪。不知是因为老式火铳的准星不准,还是因为扣扳机时刚巧母野猪打了个喷嚏甩动了脑袋,总之,这位猎人运气不佳,铅弹没打中母野猪致命的耳根,偏了一寸多,只炸飞了半张猪嘴。你当过猎雕,你晓得,受了重伤的野猪很有股拼命三郎的精神,会照准枪弹飞来的方向腾空扑过去和猎人拼个同归于尽。
白茫茫一片雪地,孤零零一棵大树,身穿显眼的黑布衣衫的猎人无处躲藏,眼看母野猪就要以泰山压顶之势扑过来了,猎人将一根食指含在嘴里,吹出了一声响亮的呼哨。左侧的雪地里出现一条黑狗,蹿到母野猪的身后,龇牙咧嘴地汪汪狂吠起来。母野猪恼恨地乜斜了黑狗一眼,转身朝黑狗撞击。黑狗扭腰便逃,但迟了,母野猪长长的猪嘴拱进黑狗的后胯,黑狗像只大鸟似的凌空飞起来,飞出五六丈远,又跌落在雪地上,呜呜哀号着。母野猪亮出獠牙,气势汹汹地赶过来,黑狗见势不妙,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雪尘,夹起尾巴,飞也似的朝远处的树林逃去。
黑狗一会儿便逃得无影无踪了,雪地里留下两行怯懦的狗的爪印。
母野猪立刻又掉转头来对付大树下的猎人。那位身穿黑衣衫的猎人正勾着头跪在雪地里,手忙脚乱地用一只葫芦往枪管里倒黑糊糊的火药。母野猪从嘴腔里喷出一团带有浓烈血腥味的粗气,曲蹬后腿,绷直前腿,翘着獠牙,眼看就要朝猎人飞扑过去。猎人的火药铅巴才灌了一半。你抖擞精神,尖啸一声,朝母野猪俯冲下去。你是出于要报杀妻之仇才扑向母野猪的。你心里很清楚,假如让母野猪把猎人咬死了,单凭你巴萨查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母野猪置于死地的。你只有将那位倒霉的猎人救出脸境,然后依靠猎人和他手中那杆火铳的威力,才能雪洗杀妻之仇。
就在母野猪欲扑未扑的一瞬间,你已飞到母野猪的头顶,两只雕爪凶猛地朝母野猪的眼睑抠了一把。母野猪一只眼睛被抠瞎了,嗷嗷怪叫着,朝你扑来。母野猪毕竟是蠢笨的走兽,扑得再高也只能离地约两三米。你拍拍翅膀,很轻松地和母野猪周旋着。
很快,那位猎人重新往火铳里灌好火药和铅巴,枪口对准了近在咫尺的母野猪的心脏。你在天空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母野猪胸**出一团血花,哼哼两声,便訇然瘫倒在雪地上。
大仇已报,你没必要继续在这里逗留了。你在快要断气的母野猪上空绕了三圈,嘎——嘎——发出一串欢呼式的啸叫,告慰蓝顶儿的在天之灵,然后,你偏仄尾羽,就想离去。突然,发生了一桩你完全料想不到的事。那位化险为夷的猎人,也许是想认识一下你的模样,也许是想向你注目致谢,他抬起脸来,刹那问,你愣住了:黧黑的脸膛,挺直的鼻梁,坚毅的下巴和皱纹纵横的眼角,这位转败为胜的猎手不是别人,正是你过去的主人达鲁鲁!
达鲁鲁也认出名你来了激动地扔掉猎枪,向天空张开双臂,朝你呼叫着:“巴萨查,我的宝贝,真是你吗?快下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让我好好谢谢你!”
你在旧主人的头顶盘旋着,迟迟没降落下去。你没忘记他曾经很绝情地抛弃了你,把你卖给马拐子当诱雕,使你身心遭受了巨大的磨难。你的所有灾难,都是从他抛弃你后开始的。你不能原谅他。
“巴萨查,我晓得,你是不肯原谅我的。”达鲁鲁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膛,痛心疾首地说,“我现在才明白,你是只好猎雕,是我冤枉了你,是我不讲信义把你卖给了马拐子,让你遭受天大的委屈。巴萨查,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好后悔啊!”他说着,眼眶里滚出两行热泪,滚过鼻翼滴落下来。
你虽然听不懂人类高级复杂的语言,但你从达鲁鲁生动的表情中已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你曾和他朝夕相处了两三年,你还从来没见他流过泪。男子汉的泪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你的心在颤抖。你觉得人类的泪是一种更有力的语言,你读懂了,你理解了。是的,主人曾经冤枉过你,抛弃过你,但他现在后悔了,知错了,你难道不该原谅他吗?
你摇摇翅膀,慢慢地温柔地降落到达鲁鲁的怀抱里。他搂着你,湿漉漉的脸颊贴在你琥珀色的嘴壳上,你第一次尝到人类的泪,是咸的。他用手掌轻轻捋着你的脊背:“巴萨查,你变多了,要不是你的那双蓝眼睛,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瞧你的嘴壳,怎么会有裂纹的?瞧你的胸脯,连绒羽都掉光了。唔,你的右爪掌怎么啦?让我瞧瞧,唉,刺得好重哟。巴萨查,今天你救了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我的宝贝,走,跟我回家去吧,我的妻子莫娜和我的女儿莉莉都会张开双臂欢迎你的。我要在大青树上用松茸和狗尾巴草给你搭个最暖和最舒服的窝。”
生活兜了个圆圈,又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