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雌象麦菲想要投靠的印度象群名叫洛亚象群。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象群,拢共七八头雌象,四五头小象;象酋是头四十岁的壮年大公象,名叫布隆迪。
布隆迪不乏象酋风采,腰粗臀圆,身坯魁梧;毛色灰里透白,像裹着一层薄薄的乌云;鼻子长得不用低头就能钩到掉在地上的野草莓;两片耳朵大如蒲葵,扇动 起来呼呼有声;两支象牙虽然经岁月风尘的浸渍已泛出些许黄斑,但仍犀利结实,光泽华贵,长达两尺半——这长度在印度象种里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
布隆迪是先听到麦菲的吼叫,后看见麦菲的身影。听到叫声它以为是雌象前来投奔,但视线一落到麦菲身上,立刻否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确信是一头胆大妄为 的公象闯进自己的领地想来争抢王位和配偶。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它立刻翘起鼻撅着牙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想趁入侵者立足未稳之际迅速发起一场凌厉的攻势,将 入侵者驱赶出去。
也难怪布隆迪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误把雌性当雄性。布隆迪是土生土长的印度象,从未见过非洲象,不知道世上还有长象牙的雌象。在印度象群里,只有雄象才 有发达的象牙。在布隆迪的印象里,只要嘴里长着长牙的象,必定是雄象,整个印度象都把尖利细长的象牙视作雄性威武勇猛的标志。
布隆迪一看见麦菲鼻子下那两根象牙,便产生一种条件反射,准备应付挑战。
冲到离麦菲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布隆迪渐渐心虚起来,方才那股排山倒海式的勇猛气势被忧虑和恐惧销蚀掉大半。它看清了麦菲的象牙,这是它所见过的最出 色的象牙,洁白如雪、寒光四射,表明这牙的质地上乘,坚硬如石;更让布隆迪触目惊心的是那牙长达三尺,比它自己的牙长了整整半尺。动物在角逐与较量前,都 要打量对方的虚实,掂量彼此的实力,估算取胜的可能,极少有傻里傻气乱斗一气的。布隆迪一边奔一边在掂量自己与麦菲之间的力量差别,它悲哀地发现,自己比 麦菲要差了一大截。论身坯,面前这家伙体态像座灰色的小山,和它一般高大魁伟;论勇敢,这家伙既然敢只身闯进洛亚象群来寻衅闹事,一定志在必得,早就把生 死置于脑后了;论鼻子,这家伙鼻根上褶皱纵横,老辣得像根牛皮鞭子;论体力,这家伙年轻气盛,正处在生命的鼎盛时期,耐力和蛮力都不会在它布隆迪之下。
或许,对方上述这些优势它布隆迪还能勉强应付,但双方在象牙上的差距实在悬殊,不能不使它心里发憷,感到气馁。先不说牙的质地,就对方的牙比自己的长 出半尺,自己已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了。象牙是象身上最锐利的格斗武器,谁的牙长,谁就占着便宜,能在对方的牙还未戳到自己身体前先戳通对方的身体。从某 种角度说,谁的牙长谁就是胜者。天哪,这家伙怎么会长出三尺长的象牙来!它布隆迪活了四十岁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尺象牙的象。它以前见过的所有大公象,平 均牙长都在两尺左右,两尺三寸已经是上品了,像它布隆迪那样长着一副两尺半的象牙,堪称上上品,已经是十分罕见的了。它布隆迪之所以能在洛亚象群象酋的宝 座上连续坐了十几年,凭的就是这副两尺半的长牙。也不知有多少智商比它高个头比它大年纪比它轻的大公象就因为象牙比它短那么两三寸而最终输给了它。
三尺长的象牙,那是真正的宝牙。
它当然不知道,象分两个亚种,印度象和非洲象;作为不同的亚种,非洲象不论雌雄象牙都普遍要比印度公象的牙更长些也更白些。
冲到离麦菲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布隆迪已经四肢发软眼光骇然斗志差不多快崩溃了。经验告诉它,这将是一场鸡蛋碰石头式的较量,自己毫无获胜的可能。
唉,要是老公象津巴还活着就好了。老公象津巴是它忠诚的伙伴,是它得力的助手。要是现在有津巴在,它起码不会绝望,它和津巴可以从两面夹击来犯者,让 对方顾了头顾不了尾;四根牙对付两根牙,你就是三尺长的宝牙,也占不着多大的便宜,两败俱伤,谁也休想独领风骚。遗憾的是津巴在上个月已老死在象冢,现在 怕已变成一堆白骨了。洛亚象群有十几头象,但都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和细皮嫩肉的小象,按传统习俗,在雄象争斗时母象只会站在一旁看热闹,不会前来帮忙的。而 小象身子骨还稚嫩,也不可能替它分忧解愁。
让两尺半的象牙和三尺的宝牙一对一地单练,其结局可想而知。
布隆迪在心里已打起退堂鼓。它四下觑觑,窥探逃跑的路线。对了,小溪对面有条弯弯曲曲的牛毛细路,路两旁长满荆棘刺棵,它从那儿逃跑,对方或许会畏惧 被荆棘划伤皮肤而停止追撵的。当然,它自己在逃跑时也免不了会被划伤,但总比被对方追撵上后在屁股上捅两个血窟窿要好得多。
逃跑方案,好听点的说法是撤退方案,就这样定了吧。
布隆迪又向前冲了两步,现在它需要考虑的问题是,不战自溃还是虚接几招?最明智的当然是不战自溃,既然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必败无疑,何必还冒险厮 杀?逃吧,逃它个干脆利落,逃它个无灾无难,三十六计走为上嘛。可不战自溃似乎与它象酋的身份不大相配,这也太丢份了,背后还有母象和小象看着,众目睽睽 下像个懦夫似的还没较量就逃之夭夭,实在有损象酋的体面。它还不甘心永远失去洛亚象群象酋的地位,它还想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这并非痴人说梦,它可以在森林 里用小恩小惠拉拢一头孤象,重新培养一头像津巴那样对它忠心耿耿的伙伴,双雄联盟,杀回洛亚象群,重登象酋宝座;要是现在太懦弱了,象酋威风扫地,被站在 身后观战的雌象和小象嗤之以鼻,将来要恢复象酋的尊严就很难了。它不能不战自溃;当然,也不能傻乎乎地去硬拼,自取灭亡。要找个既能保住性命又能保全面子 的两全之策。
布隆迪不愧是智商很高的象酋,在极短的瞬间便眼睛一眨计上心头。它要虚接几招,却又要让站在身后的雌象和小象们觉得它是在不惜牺牲性命地认真拼搏。就 像演戏,演得逼真,瞧不出破绽。它要和这长着一对宝牙的家伙身体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就可以避免致命的伤害;鼻子不管是否能有效地击中对方,要上下飞 舞,左右扫荡,让母象和小象们看得眼花缭乱;象牙不要瞄准对方的身体,而是瞄准对方的牙,不去戳和捅,而是敲与擂,磕碰得叮叮咚咚,看起来紧张激烈,其实 是有惊无险;连续不断地抻直脖颈吼叫,叫声震耳欲聋,听起来热热闹闹。在这个过程中,且战且退。表现出在对方锐不可当的攻势下实在力不从心难以抵挡了,然 后找个机会,让对方的牙尖在自己的肩胛上不轻不重地犁出一道血口,漫出一些血来,然后用鼻尖将血涂抹开,涂它个血脸血鼻的,涂出一层浓浓的悲壮色彩。到了 那个时候,在众象眼里它虽然失败了,也败得光彩夺目,虽败犹荣,就可以抽身逃之夭夭了。
这时,布隆迪离麦菲只有两步之遥了,入侵者的反应它惊讶。它在象酋这个位置上十多年,无数次地抗击过野心勃勃的入侵者。通常情况下,入侵者无论身躯么 伟岸,象牙多么犀利,见了它都神经高度紧张,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小心翼翼地四下环顾;一见它撅着象牙撞过来,离着二三十步远就会有所反应,或者气势磅礴 地朝它迎将过来,或者全身肌肉绷紧牙尖平举严阵以待,或者色厉内荏地大吼大叫企图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倒它,或者见势不妙扭头就跑……
可眼前这位“入侵者”却与众不同,彼此相距只有两步远了,刹那间锋利的象牙就要无情地戳穿身体了,可是长鼻仍卷在牙弯上,短短的象尾优雅地摇晃着,眼 光柔和得像清晨刚刚升起的太阳,面部表情恬静安详,伫立不动,优哉游哉,丝毫也没有临阵的激动和恶斗前的亢奋,倒好走亲戚回娘家赴喜宴似的,象脸上呈现出 一派温馨的喜悦。这实在违反常规。不正常很可能意味着凶险与危机。布隆迪本来就心虚胆怯,这下更提心吊胆了,不由得收住脚步,满脸疑惑地观察对方的动静。
这家伙见它停下来,慢腾腾地从牙弯上舒展开长鼻,鼻尖拱耸,柔软得像条绸带,朝它伸过来。它以为要抽打它了,却只是轻轻地帮它撩拨开一只叮在它脖颈上的苍蝇。
布隆迪懵了,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对方的这套动作,极其雌性化。只有雌象才会如此温体贴地替它拂去苍蝇。动作细腻温柔,显示出典雅的雌性风范。明明是长着一副亮晃晃象牙的大公象,怎么流露眉目传情的脂粉气?
或许,这家伙是故意用这种莫名其妙的姿势迷惑它的,麻痹它的神经,松懈它的斗志,然后趁它不备朝它猛刺过来,一下子就轻轻松松解决问题?
或许,这家伙自以为长着一副宝牙,有恃无恐,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故意用这种雌性化的举动来讥讽它嘲笑捉弄它轻慢它侮辱它?
这样也太不地道了吧!
一股热血涌上布隆迪的脑门,它毕竟是头象酋,不是一介草夫,历来心高气傲,从没受过这等窝囊气。霎时间,产生了一种想要拼命的冲动。你别以为你长着一 对三尺的宝牙就可以恣意妄为。我也不是纸糊的,无非是个死,怕谁呀!布隆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憋足了一股劲,准备先下“牙”为强。
对方似乎聋了瞎了,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竟然还有闲情逸致用鼻尖从地上拨弄起一朵蓝色的醉蝴蝶,在空中摇晃。
雌雄有别,怎么卖弄起风骚来了?
不管这么多了,布隆迪想,管它是恬静还是急躁,管它是搔首弄姿还是摩拳擦掌,管它是笑里藏刀还是凶相毕露,反正闯进它布隆迪用尿和粪便划定的界线,就是居心叵测的入侵者,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它撅起牙,狠命地冲撞过去。
可笑那厮,死到临头还在装模作样,长鼻潇洒地一甩,将那朵芬芳的醉蝴蝶抛到它额头上,然后又将长鼻卷回牙弯。
布隆迪的象牙差不多要触碰到麦菲致命的胸肋上了,突然,布隆迪嗅到了一股使它不得不放弃攻击企图的气味。这是麦菲的体味,馨香馥郁如兰如麝,还伴随着一股浓浓青春气息。这毫无疑问是异性的体味。
哺乳动物都有自己的禁忌,禁忌是保证种群兴旺的行为规范。印度雄象的禁忌,就是不攻击雌象。
对于印度雄象来说,雌象既不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也不是领地的占有者,更不是配偶的争夺者,任何方面都不构成威胁。相反,多一头雌象,就多了个配偶, 多了份荣耀,多个复制基因的工具。假如是雄象闯进领地,无疑是要来争夺权力、领地和配偶,必须驱赶出去;而雌闯了进来,却是一种投靠依附,作为雄象,理应 竭诚欢。象的婚姻形态是一雄多雌。布隆迪不能无端攻击送上门来的异性。
眼睛所看到的和鼻子所闻到的怎么会是两种不同的内容呢?
它眨巴眨巴眼睛,再仔细望去,这家伙除了身坯高大健壮和长着一副三尺长的象牙外,其他方面倒确实像雌象。长鼻线条柔顺,皮肤皱褶很少,不像公象那般粗糙,腹部平滑,眉眼间蕴涵着脉脉温情。
这般看来,好像是雌象,可雌象怎么会长得和雄象一高大魁梧?怎么会长出象牙?还有一点也让布隆迪颇为奇,它所见过的象鼻端都只有一个指状突起,而眼前这伙的鼻端却与众不同地有两个指状突起。
布隆迪如坠云里雾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其实是非洲象和印度象不同的生理特征。非洲象的体格较印度象要高大些,性格也要暴烈些,不易驯服。两象种之间最显著的芝是印度象仅雄象有发达的象牙,非洲象则雌雄均有发达的象牙;印度象的鼻端只有一个指状突起,而非洲象的鼻端却有两个指状突起。
这时,麦菲甩着尾巴,摇着脖颈,妩媚地朝布隆迪抛洒秋波,轻柔地叫了两声。这是象的身体语言,是在明确地告诉对方,希望被接纳、被欢迎,成为洛亚象群的新成员。
布隆迪茫然不知所措。
假如认定来者是雌象,当然该欢迎入伙;假如认定来者是雄象,那就该用武力驱逐。但它无法认定来者的性别,也就无法采取相应的措施。
或许是个怪胎吧,它可不能将怪物留在自己的象群里。
赶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不赶不留,冷漠僵持。
麦菲等了半晌,眼前那头公象还没有接纳它的表示,不禁又气又恼。它不跛不瘸,不聋不瞎,没患癞皮疮,也没口臭什么的,形象不说光辉灿烂,起码也对得起观众,年纪轻轻一头雌象,却被雄性象酋拒之于门外,雌性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扭头就走。
想进你的象群是因为看得起你,真是不识抬举,不知好歹。哼,有什么了不起嘛,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可惜白费了许多献媚的表情,麦菲甩鼻而走。象甩鼻而走,等于人类拂袖而去。
布隆迪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相反还朝它的背影起哄似的吼了几声。
麦菲气得差点掉泪。等着吧,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