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四 思路 第3节 崇明岛在哪里? - 作文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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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四 思路 第3节 崇明岛在哪里?

来源: 作文大全2023-01-01 09:58:42
导读:翻阅文汇出版社印行的《20世纪上海大博览》,在1940年9月的那一页读到这样的新闻:“8月上旬,坚持抗日的游击队袭击驻崇明的日军,激战二小时,歼灭日军十余人。日...

翻阅文汇出版社印行的《20世纪上海大博览》,在1940年9月的那一页读到这样的新闻:

“8月上旬,坚持抗日的游击队袭击驻崇明的日军,激战二小时,歼灭日军十余人。日军败退,向上海求援,援军又中游击队埋伏,被歼一百余人……日军恼羞成怒,对崇明无辜百姓下毒手。先是杀死自卫队的(汪*)伪军一百余人。继之对强明乡、日新镇、大桥镇等地壮年男女实行*,除七八十岁的老人和六岁的幼童外无一幸免,‘总计被杀七百余人。所有的房屋被浇上汽油焚烧。顿时岛上火光冲天,哭声遍野,惨绝人寰。近日逃离崇明来沪的难民达一千余人。”

历史何其相似。1944年3月23日,一个二十二岁的意大利*游击队员打扮成清洁工人的模样在罗马街头扫地,就在德国纳粹总部门前。他点燃了引线。这一场爆炸,炸死了三十三个纳粹士兵。

死一个德国人,要十个意大利人来赔。德军需要三百三十个本地人。他们从*里拖出三百二十个“犯人”——反抗纳粹统治的地下工作人员、违反了宵禁时间的十七岁的少年、七十三个犹太人,还有一个容许犹太人进到自己餐馆来吃饭的餐馆老板。还差十个人,德军就到街上民宅里去拖出。

三十一岁的纳粹连长,名字叫普瑞布可,面对着三百多个意大利人,核对手里的名单点名;点到一个就用笔在名字上勾一下。名点完了,发现事实上多出了五个人。这五个人如果放走,就变成证人。于是三百三十五个人一起,最年轻的十四岁,最年长的七十四岁,两手反绑,跪下,机关槍扫射,死亡。仍是3月23日。

人死,还有灭迹的工作。德军将*场所引爆,一瞬之间,所有的尸体埋在瓦砾之下。几天之后,恶臭开始流到罗马大街上,德军便将一卡车一卡车的垃圾拖来倾倒,以腐菜的臭味遮掉尸臭。

历史也许相似,现实却相差极远。日军在崇明的报复*不再有人记得,不再有人提起,德军在罗马的暴行在半个世纪之后,却仍是欧洲报纸的头条新闻。

一张老人的脸孔,脸上布满老人斑。当年下令开槍的纳粹连长,现在是一个八十三岁的老“绅士”了。五十二年来,他改名换姓住在阿根廷,经营肉铺生意,设立德国学校。今年5月被逮捕,7月在罗马法庭受审,旁听席上坐满了各国记者、关心的市民,当然,还有当年被害人的家属。普瑞布可进场时,旁听席上一阵騷动,“凶手!”有人大喊。

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妇人在庭外说,“我恨不得用我这双手把他掐死!”1944年,当她的丈夫被冲进来的纳粹士兵拖走的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三个月。“他们连十几岁的孩子也不放过。普瑞布可现在说他老婆病重,需要他照顾;要我来说,他就是活该离开他老婆到意大利来死!我孤孤伶伶活了五十二年,五十二年来就等着今天!”

普瑞布可为自己辩护说,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如果他抗命,他自己会被处死。为了驳倒这个说法,柏林一位军事历史学家,一个德国人,专程来到罗马作证:就他的研究来看,没有人因抗命而受死刑的,普瑞布可其实可以不让三百三十五个人槍毙;他确实是个刽子手。

为纳粹连长进行辩护的反倒是个意大利律师。他对柏林的军事学者嗤之以鼻:这一代的德国人热心过头地追剿纳粹,其实是在以惩罚上一代来清洗自己的良心,让自己的自我感觉良好罢了。

民族情绪被这场历史的审判给煽热了;在罗马人热切的街谈巷议中,柏林历史学家是“好”德国人,普瑞布可是“坏”德国人。难得有几个人像爱维亚那样想。爱维亚是“解放历史博物馆”的馆长。她在庭上描述当年的丈夫如何被普瑞布可拳打脚踢,“但是,”她说,“我也认识一些纳粹士兵悄悄将犯人从后门放走。评判人要评判个别的个人,不能以整个族群来论断,一竿子打翻一船的人。”

8月,让罗马人每晚围着电视目不转睛的审判终于结束了;意大利法庭认为五十二年超过了法律上的追诉期限,普瑞布可无罪释放。作出这个判决的意大利法官绝对是个为了原则不怕死的人。罗马市民冲进了法院,四处打砸。法官拒绝没有尊严地从后门溜走,就被困在法院中,靠警察保护。普瑞布可在层层警卫的护送下,迈往*。

他的*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因为德国法务部。在听说他被判无罪开释的同时,立即发出了通缉,要求意大利警方将普瑞布可引渡德国受审;意大利警方不得不在当天又将普瑞布可送回*。等候下一步的发展。

八十三岁的普瑞布可此刻坐在牢狱里,躲不掉历史的审判。在电视上我却看见另一张也是布满老人斑的脸孔,是一个日本人。普瑞布可槍毙意大利人的时候,这个日本人和他的部队正进入菲律宾的丛林里,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土著的村子,却寻不到任何食物。日本兵开始杀人;杀了土著父母,然后要被杀者的子女将父母的尸身剁块煮熟。日本兵自己饱食之后,便强迫土著吃食自己的父母。

“我不得不吃,”接受访问的一个土著老妇人说,“我只有十几岁,我吃了就一直呕吐,我们是不吃自己父母亲的。”

电视上衣冠楚楚的日本老者低下头说,“我很忏悔我们的过去。我在战后变成一个基督徒。”

日本老人的脸孔和普瑞布可的脸孔叠在一起,我抹抹眼睛,仍旧看不清罪与罚的脉络。我曾经认为惩罚一个生命临近终点的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一个社会,即使是一个受了重创的社会,要懂得宽恕的人生哲学。可是当我一再地看见*者暴虐他自己的人民:侵略者*别人的族群,残暴的历史一再地重复又重复,我认识了让普瑞布可老死狱中的沉痛意义:他的下场必须让所有未来的和现在的暴虐者引以为鉴。当我们使暴虐者相信他的作孽逃不过历史的终极审判时,他在下手前或许要静思片刻。那个片刻,要决定光明与黑暗。

日本老人的忏悔,对那些被杀害的人来说,未免来得太迟,未免来得太廉价。

而崇明岛的居民,谁还记得他们吗?他们可还记得自己?崇明岛在哪里?

(原载1996年10月8日《文汇报·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