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了。
一个错误。午睡时兰奇应该把电话关闭,可惜忘了。
既然醒了,就接吧,睡梦时的铃声类似一桶冷水。使人警醒明白得如同雷而后的天空。
“兰奇吗?”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我。”兰奇懒洋洋地回答,希望对方听出她的不满。
“今天晚上8点整,有一个陌生男子将给你打电话。”对方不容置疑地说。声音中夹杂着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
一个陌生女人就够叫人吃惊,再加上一个男人!
“你是谁?”兰奇把黑色的电话线揪在手里,好象凭此能查个明白。
“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了?兰奇!猜猜看!”
“猜不出来。也许是只恐龙。”兰奇没好气地说。对方是个熟人,可兰奇不想开玩笑。大家都已不年轻。
“我是芦镜。”对方严肃起来。
芦镜是兰奇中学时的同学。后来,芦镜去了东北兵团,兰奇参军到了西北。她们的信从雄(又鸟)的冠子飞到尾羽,搜集起来,可以出一本新两地书,只是恐怕没人看。再后来,又脚前脚后回了城。上学、结婚、生孩子、评定职称、分房子搬家……芦镜当了医生,兰奇当了编辑。当她们远隔千山万水的时候,频繁联系;当她们居住在一座城市里,反而难得见面。大家谁也不怪罪谁,因为这并不意味着生疏,而是一种深刻的相知。她们偶尔通个电话,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地聊天。
“有这工夫你还不如买张汽车票到她家去。”兰奇的丈夫讥悄过。
为什么一定要面谈?面谈可以察颜观色,欲说还休,审时度势,你敬我三分我还你一尺。可她们用不着。她们只需要倾心地娓娓而谈,仿佛自己同自己说话一样。
“别开玩笑,镜子。到底有什么事?”兰奇郑重地问。大家都是职业妇女,时间宝贵。
“就是这件事。今天晚上8点整,会有一个陌生男子……”
“啪”的一声,电话断了,芦镜象突然被人扼死,埋在荒野外的草丛中,满耳是蟋蟀鸣叫的忙音。
这是怎么回事?陌生男子?印象中的芦镜永远穿着雪白的工作服,脸上是温柔而又疲倦的笑容。典型的贤妻良母。
电话铃又响了。
“是我。刚才忘了给电话机喂钱,所以3分钟一到,就断了……”芦镜又从地下浮了出来。
“怎么在公用电话?多乱啊!人喊马叫的,听都听不清……”兰奇不由自主加大了音量。
“主要是在单位里不好说,在家里当然更不能说了。我发现街头的公用电话亭挺好的,象个透明的玻璃匣子,四周都能看得到外面,也不用怕有人偷听!”
看来,那陌生男子的事,是真的了?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是我让他给你打电话的。”
“镜子,这算怎么回事?你和他是朋友就是呗,扯我进去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兰奇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兰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我想找个人商量一下。”芦镜的口气近乎央告。
“那你该去找婚姻家庭咨询热线。”
电话中传来钢蹦坠落的声音,好象一个女孩拿着储钱罐在向救灾委员会捐款。这是芦镜在给自动电话机喂钱。
“我不找。她们只会说那些最冠冕堂皇的话,我不会说。在我的病人当中,有因为这种事而导致心理崩溃的。我不想听那种可以登在妇女杂志上的话。我想听真话,想听听你对这一个男人的评价。”
兰奇在这一瞬,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好女人就要在世上消夫了,她原以为自己该为之惋惜,不想竟有几分快活。
“可是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兰奇虽然对这事开始好奇,但面对朋友的重托,心中又感责任重大。
“就是要你一点都不了解地同他谈话,这样才有最客观的印象。好比盲人摸象,每一个人说的都是真的。这比那种说大象是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的话,要明白一千倍。你不要问他是从哪里来,也不要问他要到哪里去……记住,你对他一无所知……”
电话象刀劈一样截断了,不知是芦镜忘了喂钱还是存心要造成这种效果,总之,她消失在街头无数个电话亭后面了。
劣质的话筒使她的声音变得陌生,但兰奇听出一种活泼,一种童心。只有爱恋才具有这种返老还童的功效,比人参还美。
镜子爱上了那个男人,正确地讲,也许是那个男人先爱上了她,而她还在爱与不爱中选择。只有需要选择的人,才需要商量。镜子是个正派女人,只有正派女人,才在这种事上同人商量。
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兰奇突然想起,今晚八点原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但一切都来不及了,芦镜也许饶有兴趣地在大街上胡逛,把一个陌生的男子甩给了她,无法更改。
整个下午,兰奇心事重重,无法将上午写了一半的小说继续下去。她没有目的地开始打扫卫生,丈夫和儿子到海滨去,要一周后才回来。也许唯有这种简单劳动,才能既不妨碍思考又不会出差错。
当兰奇看完新闻联播,把茶泡好,舒舒服服在双人沙发上蜡起了双腿时。离八点还差一分钟。
钟很准,是誉满全球的那种,秒针嗒嗒向前,象骑着旋转木马的红衣女孩。兰奇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优雅的客厅,潜意识里把那陌生男子的声音也当成了宾客。突然她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跳,仿佛考场上等待考卷往后传的那种片刻。兰奇,你紧张什么呢?这世界上,此刻有一个男子,比你还要紧张!他一定也在频频看表,而且第一句话要由他说。
整整八点。
电话铃响了。
兰奇的手指就要触到电话,忽然遭了炮烙似地缩在半空。她隐忍着,尽量显得从容。她不想让那个男子知道她在这里枕戈待旦。
电话铃响了五声之后,她抓起话筒。
“请问,是兰奇吗?”陌生男子的声音。
“是。”兰奇简捷地回答。
她迅疾地分析着他的声音,这是最初的直觉。很纯正的普通话,低沉而明亮,有一种瓷的韵味。总之,开头的印象不坏。
“按照国外的规矩,电话铃响了六声要是还没有人接,可以视为无人。”他很随便地然而正式地开始讲话了。
下午擦玻璃的时候,兰奇设想过一千种谈话开始的方式,但没有想到他能这样随机应变。
兰奇一时语塞:“我……刚才在厨房做饭。”
对方轻轻地笑了,显然识破了兰奇的谎话:“你写作的时候,不是只吃方便面吗?”
啊!镜子!你把这男子安置在未经分析的黑暗之中,却让他对兰奇洞若观火,这未免太不公平。想到芦镜,兰奇反倒镇静下来。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最忐忑的女人,就是芦镜。
还是回来推敲这男人吧!他的年纪当在40~50岁之间,知识似乎很宽泛。但这推论于芦镜没有丝毫用处,她当然知道。
“实事求是地讲。我完全不想同你进行这次谈话,因为毫无必要。”对方收敛了笑声,好象那是一盘残棋。重新播出来的声色,严正到近乎冰冷。
兰奇感到愤怒。她一下午的计划全被打乱,还翻看了好几本心理咨询书刊,不是为了从中讨什么主意,而是为了让自己说的话同它们不一样,以对得起朋友。还有这清洁如水的房间!
“我与你深有同感。现在,我们是否同时放下电话?”兰奇矜持地说。心想这男子也够一意孤行的了,他就不怕兰奇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说他的坏话?
“晤,别放!我讲的是我的心里话。同镜子的事,是我心中一片神圣的净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看重这件事,而要同外人讲。哪怕这外人是最要好的朋友。我这样讲,你不介意吧?我说的是真话。”
为了这份坦率,为了这真话,兰奇不能放下话筒了。而且她从那男子瓷一样醇厚的音色里,听到了沙哑的裂纹。而那种不安打动了她,她愿意认认真真地把这场谈话进行下去。
“女人同男人不同。芦镜不是因为不珍视这件事,而是因为太珍视这件事了,所以才同我讲。男人和女人属于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语言和规则,有一部分相同,有一部分恰恰相反。”兰奇的声音在空洞的房间里回响,她有一种同影子或是黑暗对话的感觉。
“我看过你写的爱情小说,我觉得它比现实生活要稀薄得多。芦镜要用你讨教主意,这真是一种女人的幼稚。我因为太爱她,才答应了她这个愚蠢的请求。现在,我愿意听你谈谈男人和女人。”
“但是我不愿意谈了!”兰奇从没有遭到这种蔑视,断然说道。
“这不成。我们必须谈下去。不然,镜子会生气的。”那男人慌了。
“你放心。我不会说你的坏后,我只是告诉她,我无法对你做出判断。我保持中立,象瑞士一样。”
男子沉吟了一会:“我相信你。但是,镜子会让我详细地复述同你的谈话内容。我无法编造,我不能欺骗你。”
芦镜象个幽暗的精灵,坐在这根长长的电话线上,荡着秋千。
“看来,为了芦镜,我们得把这场谈话违心地进行下去了?”兰奇叹了一口气。她还真没碰过这种尴尬的局面。
“是的。”陌生男子很肯定地说。
兰奇在黑暗中对自己笑了笑。这真是个难以琢磨的男人,难怪芦镜要自己帮助鉴定他。好奇心象流萤似地在空中飞舞。
“谈谈你自己,好吗?你不必谈你的姓名、地址、年龄、党派……就是我们个人履历表最上面的那几项,你都可以不谈。你完全可以躲在黑暗之中。但是你谈你的籍贯、父母、教养……这些很重要。如果你连这些也认为不能谈。那我们纵是想对芦镜有个交待,也只怕谈不下去了。”兰奇端坐起来,仿佛那个陌生男子就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她的思绪也随着姿势的正规而严谨起来。
“好吧。我们来进行这场困难的谈话。我是*子弟。对于一个40多岁的男人来说,现在提起子弟这个词,似乎有点可笑。但这是你要我谈的。我想,你是想对我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这是红灯记里唱的。我们都当过红卫兵,我们都笃信过血统论,我想你大概至今还信这个,我也信。我从小接受的都是极为正统的教育,包皮括男人女人方面。”
兰奇突然渴望有可视电话,这样她可以看到此刻这陌生男子的表情。猜他可能是双眉微蹙、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问到过学历。是研究生。结识芦镜是很偶然的事情。她那时同我一个同宿舍的学友谈恋爱。我不知女人同女人是不是什么都说,我的那位研究生同学很爱讲谈恋爱的事。每天晚上,关了灯,在黑暗中,他开始谈芦镜……女人们,是这样吗?”
“有这样的女人。但是,我不是。有许多事,我谁也不说。”
“那我们有某些相似的地方。”陌生男子停顿了片刻,然后是金属的轻微碰撞声。兰奇感到似乎有烟从话筒中弥散而出。
这不是错觉,是真正的带有特殊香气的雪茄气味,象飘带一样在空中缠绕着。
金属碰撞声是钥匙开锁。一点猩红的烟火,在黑暗中频繁地由黯淡变为鲜艳,象一朵有生命的花。
兰奇无声地指了一下对面的沙发。
“……我便在黑暗中熟悉了镜子,其时我还一次没见过她。有一天,终于见到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文静女孩,只是眼睛很美丽,象黑蝌蚪一样灵动。‘走,看电影去!’她捻着两张电影票,很得意的样子,好象那是扑克中的两张大小王。我的同窗正在洗衣服。男人都是很怵洗衣服的,越怵就越攒着,越攒着就越多。‘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通知?’同窗问。‘想让你突然高兴一下呀!’黑蝌蚪快活地游动着。
‘可我没有衣服穿了。都泡在水里了。’同窗说的是实情。他从乡下来,靠奖学金过日子。
‘穿我的吧。’我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拿了出来。
同窗比我高瘦,衣服套在身上,又短又肥,象个晦气的渔佬。
学生的宿舍里,是没有那种很大的穿衣镜的,同窗看不到自己的全貌,只觉得衣服质地很好,便很高兴。
‘我不去了。”芦镜说。
真是个聪明善良的女人。我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就在这一瞬,她也看了我一眼。很奇怪,其实我们都应该看屋里的另一个人。
‘什么电影?’同窗问。
‘《女人比男人更残酷》。’
那个年代,看内部电影是一种身份。我的同窗很在乎这个。
‘快走!去看电影。’同窗不由分说要拉镜子出门。
‘不!我不看了。我来帮你洗衣服吧!’芦镜说着,挽起了袖子。我注意到那是一件很漂亮的真丝衬衣,绾得不紧,便半遮半就地耷拉下来,被盆子里污浊的水浸湿。我真替我的同窗脸红,他的袜子之臭,我是深有体会的。当然,也为他庆贺,能有这样一位贤惠的妻子。毫不隐瞒地说,我也妒嫉他………”
屋内象涂满了墨斗鱼的浆汁,只有窗纱的缕空处,有远处楼群的灯火在闪烁,沙发上的人影象一尊雕徐,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那里。
“你是否在听?”陌生男子仿佛察觉到了兰奇的分神,狐疑地问道。
“当然。在听。你是说你们的第一次相识。虽然芦镜是我的好朋友,但我感到这故事很乏味。我可以猜得到以后的结局,芦镜没有去看那天的电影,但你的同窗去了,你便同芦镜谈了起来……”兰奇为了掩饰自己的分心,这席话说得很快。
“基本正确,并不完全对。那一天,我同芦镜并没有谈话,她就走了。我的同窗对我说他之所以喜欢芦境,就是因为她的贵族气质。没想到贵族小姐还没成亲,就成了贫民大嫂。他是想借机升到她那个阶层,不想让她下嫁……‘贤妻良母我是再不要了。我休掉的那个乡下女人就是天天洗衣服,我不愿再要一个洗衣婆。’我的同窗说。后来他们就吹了。这时我面临一个极好的机会,我可以向芦镜提出来了……可是,我终于还是没有……”
“为什么呢?”兰奇恼火起来。她对生活中所有贻误时机的人,都不能原谅。
“因为朋友妻,不可夺。他们分手,这当中没有我的任何责任,但如果我娶了镜子,这就有些说不清。我要维持自身形象的完整,现在我意识到了,这是我所犯过的为数不多的重大错误之中的一个。稍等一下好吗?我有些热,全身燥热,让我把窗子打开……”陌生男子因为回忆,声音有些恍忽。
“好的。”兰奇说,随着把电话搁在茶几上。
“为什么不开灯呢?”对面的陰影问。
“刚开始打电话的时候天还不黑,后来黑了,又不好意思放下电话去开灯。黑暗挺好,更容易敞开心扉。”兰奇知道对方还没有走回来,很随便地讲。
“谁的电话?”影子移到兰奇的沙发上,用手轻轻抚摸着兰奇的发缕。
兰奇刚想答话,听筒里传来钢铁清脆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象有节奏地敲打瓷片。然后是类似在草地上行走的唏嗦声。拾起话机的喀喇声。“现在凉快了。让你久等,很抱歉。”
“没什么。你似乎有一间很大的客厅,铺有地毯,窗户很多,也许还有落地窗,对吗?”
颀长的身影按下了兰奇电话的扩音键。黑暗中,那个代表此项功能已经启动的小红灯,象一粒火种,闪烁得令人不安。那个低沉而明亮的陌生男子的声音,便向对着几百个人做报告似的,在兰奇的房子轰响。
“你猜测得不错,这都是国家按级别配发给我的。不过是身外之物。”
“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朋友里有这个人?”影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按住了电话上印有“米”字形的键,于是对方便听不到这面的声音。
“后来我开始寻找女朋友。找得很苦,人家都说我条件高,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是怎么样回事,我只想找一个象芦镜那样的女孩,只是她仿佛是一部孤本书。这很奇怪,她明明白白就搁在那里,我不能去追求,想寻找一个同她一样的,却不知遗失到哪里。后来,甚至到了这种地步,人家介绍女友同我相识后,我成心泡一脸盆衣服,然后看她如何表现。我现在的妻子,就是立刻伸出手,半缩着袖子,开始帮我洗衣服。水把她的衣袖都浸湿了。那一瞬,我感动了……”
“窃听别人电话是不道德的行为。”兰奇又按住“米”字键。那键在黑暗中,象黑人女孩子的牙齿,闪着清冷而结实的光。
“这不算窃听。你不是别人,我们是一个整体。但这没有什么好听的,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几天不见,我不知你怎么做起爱情心理咨询电话这种行当了。”颀长身影把自己的手指也压在“米”字键上,力量大得令兰奇感到疼痛。
“还要通话很长时间吗?”他问。
“是的。”兰奇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放开了压在“米”字键上的手指,但旋即又用半个手掌压了下来:“难道我不比这个陌生男人更为重要吗?”
兰奇看了他一眼,感到他比回荡在空中的声音更为陌生。
“友谊同样很重要。”兰奇冷冷地说。
影子关上了扩音键,那朵有生命的小火星熄灭了,陌生男子的声音从整个房间收缩到兰奇耳旁。
但是,接不上茬了。好象电影院里两位观众只顾聊天,当他们重新把精力回复到银幕上,那画面竟莫名其妙。
“假如我明天就要死去,你说我怎么办?”陌生男子恳切地询问。
他为什么明天要死?他得了什么病?除了找医生,你还有什么办法?不对不对,他谈的是爱,是对芦镜的爱……兰奇迅速地分析着,象优秀的纺织女工把绷断的线头——接上。
“首先你明天不会死。你还会做你的司局级。请别惊讶,我是从你的住房和电话这种待遇中做出这种判断的。芦镜依旧做她的医生,一位很好的主治医师。你们都有各自的家,按照通常的标准,也很和美。这一切都将按照各自的轨道运行下去。”
“是的,你说得对,我明天不会死。但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我不能总是这样无止境地折磨自己。这些年来我就象坐在高科技的玻璃幕墙后面,注视着芦镜的一举一动,她结婚、生子……无论她调到哪个单位,我总能打听到她的行踪。她坐在玻璃幕的另一面,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我压抑着自己对那双黑蝌蚪眼睛的渴望和爱。有的时候很成功,我把这视为男子汉毅力的一种象征。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压迫越大反抗越甚,我的心在夜半三更之时,一次又一次向我呼叫: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这世界上有一个男人在刻骨铭心地思念她……终于,我对她说了,而她,却打电话告诉了你!”
他的描述象一部情节跳跃的现代派小说,一切就这么简单吗?兰奇想,不单芦镜会疑惑,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多问几个为什么,这些为什么象悬挂猪肉的铁钩,悬挂着正派女人的心。
“请原谅,你只凭着十几年前的印象,就爱得如醉如痴,总要再讲出一点为什么!”一种对朋友的责任感,逼得兰奇把话说得无遮无掩:“不然,总叫人不放心!”
“为什么为什么!女人为什么天天要问为什么!爱是没有为什么的,能谈出为什么的不是爱,只是一道方程式的解!十几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象个半酸不苦的青杏时,我就爱上了她。十几年后当我已逾不惑当上了司长经历了无数风云变幻见识了无数女人之后,我还是爱她,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一切吗!当女人傻呵呵地追问为什么的时候,她们恰恰忽视了最宝贵的东西!”
兰奇从听筒里听到呼呼的喘息声,仿佛那边正对着一架高速旋转的电扇。
“芦镜并不漂亮。”兰奇说。她知道这也是镜子需要她问的问题。对所有不漂亮的女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嗖嗖刮冷风的山洞,不把它堵上,她们永远不会安心。
“我想同你讲一句实实在在的话——当我们一分手,我立刻就记忆不起芦镜的模样。”
“啊?!”兰奇失声叫出,天下竟有这样的男人!
“是的。我不记得她现在的模样了。记得的是十几年前最初的印象。文文静静,安安宁宁,象一粒包皮裹在透明水泡里的碗豆,晶莹剔透宛如淡绿色的珍珠。还有眼睛,那是一对黑蝌蚪……”
“但是镜子会老的。”兰奇提醒这梦幻中的男人。
“因为我的爱,她将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年轻。”
兰奇久久没有答话。
“喂——喂——”对方呼唤:“你是不是在笑我?”
“不!恰好相反,我在这一瞬被你感动。因了这永恒的爱,镜子会永远年轻,我为她高兴。我决定在镜子征询我对你的意见时,投你的赞成票。”
“这我很感谢。但我想,镜子最终要向你征询的,并不是对我的看法。她做为一个成熟的女人,已经对我做出了判断。否则,她不会把我引见给她最好的朋友。”那男人从回忆中苏醒,思维重新变得强而有力。
“那么,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呢?”兰奇已模糊感到了问题的所指,但她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和镜子是好朋友但我们还没有走到那一步。我们都是过来人,我想你应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过来人”这个语汇,是一个带有暖昧色彩的字眼。
“我明白。”兰奇说。她同许多女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但还从未同一个男人议论过。
“镜子不知道她该怎么办。我们谈论了很多次,我们见面的时光都耗费在这上面。我告诉她我愿意离婚,我不在乎我的地位、房子和舆论,我可以舍弃这一切。可是镜子不愿意离婚。我说我可以等……”
“等到什么时候呢?”兰奇逼问,有一种把人迫到极致的残酷。
“等到死……”
兰奇很长时间没有答话。
陌生的男子也不再说话。
很静很静。有烟灰飘洒在玻璃烟缸里的声音。
“完了?”影子问。
“没有。”兰奇说。
这一次,他们没有按“米”字键。话筒那边的男人仿佛突然惊醒:“你家里还有别人?”
“我丈夫。”兰奇平静地回答。
“镜子不愿意做情人。我不知道她怕什么?”
“她怕她自己。一个女人,很严谨很正派的女人,一旦迈出这一步,便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哀。她会不停地扪心自问,觉得自己遗失了某种信杀。她会在片刻的欢愉之后陷入深沉的迷惘,她会觉得愧对自己的丈夫、孩子甚至一切她所认识的人。她会在某一个暗夜突然惊醒,望着凄清的冷月潸然泪下。她会一千次一万次地问自己,这是否值得。她会从此觉得自己充满虚伪和欺骗……陌生的男子,请听我的劝诫,不要怂恿镜子走到这一步!我想,你们之中只隔着这最后一道堑沟,它清清浅浅,只要一跃,就永远回不来了。停住你的脚步!当然,这对男人来说,也许很难,甚至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你要真爱镜子,请珍惜她!你们要做这件事,请先把自己各自的事做完。拆掉一座城,再建一座城,不要颠倒了这个顺序。陌生的男子,我知道你对炸毁城池在所不惜,尽管这城堡中居住着你的妻子儿女,但是,镜子还远远没有下这个决心,为了爱,你必须等……”
这一番话,说得兰奇很累。仿佛无穷无尽的丝从她的心房中抽出,蛹儿般的心便渐渐裸露出来,在暗夜中抖动。
红色的烟头垂直地坠落下去,仿佛被子弹突然击中。
“谢谢你!”很久很久之后,从电话的那一头,才传出陌生男人的声音。“也许会在哪一个夜晚,我还会突然拨响电话。你和你的丈夫,不会介意吧?”
“我和我的丈夫都不会介意的。欢迎你再打电话来。”
电话线象一根黑色的柔软的蛇,盘曲在茶几上。一晚上无数次的电流从它身上通过,它也很疲倦了。
兰奇把电话放下了,手还长久地扶在话筒之上。
“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你对我们俩的事,有那么多的痛苦。”颀长的身影俯下(禁止)去,把嘴唇轻轻地压在兰奇的眼睛上。兰奇的眼睫毛感到了温暖的湿润,不知是来自他还是自己。
“这很古怪。我有时候很坚强,有时候很脆弱。道德和情感,象两扇坚硬的贝壳,残酷地打磨着我的心。我不愿意让我的好朋友,也沉浸在这种痛苦的选择之中。”
兰奇对着苍茫的夜色说。
“你的好朋友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颀长的身影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这种感情上的事,不应该问别人,只应该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