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碎瓷片
接下来的那几天,树耳是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度过的。他走了又走,在烈日当空下,他走着;在倾盆大雨中,他走着;从太阳升起到夜幕低垂,他毫不停息地走着,沿途只饮用葫芦里的水。
到了晚上,要是到了村镇附近,他就睡在人家的屋外,有人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如果附近没有村镇,他就栖身在路旁的沟渠中,或是森林里的大树下。他大约每两天才吃一次食物,虽然不觉得饿,但是他知道如果一直不吃东西,恐怕无法完成这趟旅程。
这期间他只停过一次,是在山峦绵亘间形成的一处钵状山谷,那儿有一条美丽的河流贯穿蜿蜒。他涉水越过山谷后,在远处的山峰上停了下来,回首眺望。他知道这里的景色必然比他眼中所看到的更为优美,身心俱疲的他,无论是感官还是心灵都无法真正领略眼前的美景。或许回程时,他能比较放松地流连、欣赏吧。
从这座山谷往北再步行三天就可以到达松岛了。
松岛和扶余很像,甚至还要繁荣――更多的人,更多的建筑物,更繁忙的交通。皇宫就位于城内的正*,鹤立鸡群般的耸立在所有的建筑物上。
树耳没有停下脚步。每走一步,他就更接近皇宫一步。一路上,他只侧身让到路旁一次,闪避一个背着幼儿的妇人。那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号啕大哭,他的哭声吸引了树耳的注视,他看到那个母亲有节奏地上下晃动着身体,低声哼着儿歌安抚孩子的情绪。
就在这一刻,树耳的心被触动了。他也曾经是个襁褓中的幼儿,就在这座松岛城中,他和父母一起生活着。他有父亲,也有母亲。说不定当他哭泣时,他的母亲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安抚他。说不定在某个角落,在某一座寺庙中,有一位跟他父母相熟的僧侣,还记得把他送往茁浦的事情。
树耳在街道上追忆着往事,不禁黯然神伤。车水马龙的喧闹声像是在压迫着他的耳朵,压迫着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放眼望去,净是行色匆匆的人。他想,松岛城附近的山区一定有许多庙宇,不过即使自己能够找到那位僧侣,对方很可能也早就忘了这件事吧。甚至,也许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这些猜测根本无济于事。树耳理了理自己的情绪,将心思重新转回到他的任务上。
当天下午稍晚的时候,树耳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皇宫的正门,有两名士兵驻守在门前。
他沉着地对士兵说:“我和负责陶艺品的皇家特使有约。”由于那是金特使的正式头衔,所以他恭敬地鞠躬行礼。
守卫看看树耳,随后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树耳看得出他们的心思――这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小孩,居然声称和皇家特使有约?然而这时候他一点儿也不畏惧,甚至不惊讶自己如此镇定。他知道自己的到来是受到期待的,他有权来这里。
他的言行举止想必已经说明了一切,其中一名守卫转身进去禀报。过了好一会儿仍没回来,另一名守卫急得不停地来回踱步,但树耳依然很镇定。他笔直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扇门。
那名守卫终于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个人并不是金特使,不过穿着类似的官服,戴着不同的帽子――是比金特使级别低的官员。他也是一脸怀疑地注视着树耳。
“有事吗?”他问,客气中带着一些不耐烦。
树耳再度鞠躬行礼,说:“我跟金特使有约,代表陶匠明师傅从茁浦到京城来。”
那名官员稍稍扬起了眉头,说:“原来如此,好吧!作品在哪里呢?我会呈交给金特使,你可以先回去,几天之后他会给你答复。”
树耳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无意冒犯这位大人,但是除了金特使,我不能把带来的作品展示给任何人看。”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希望抚平内心微微的焦虑与不安,到目前为止,还没到非说谎不可的地步。
那名官员显得很困扰:“金特使公务繁忙,我不想去打扰他。他只有在方便的时候才能审视作品。”
“那么我等他方便的时候再来。”树耳的双眼直视着这名官员,“金特使很希望见到明师傅的作品,我可不想让他的期待落空。”
他清楚地将他的想法传达给这名官员。“我明白了。”这名官员不太友善地说,“想必你带了作品要请他过目,否则你也不至于要求见他。那么,作品在哪里呢?”
“除了特使之外,我不会跟任何人谈论它的下落。”
那名官员低声嘟囔着,最后才做出决定,向守卫点头示意。大门打开了,树耳走进了皇宫的庭院中。
大门内有着另一座小型的城池,建筑物沿着城垣排列,中间是一个宽敞的庭院,树耳一眼就看出其中最雄伟壮观的建筑――皇宫的主体建筑。树耳像鹤一样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看着、走着,差一点儿就摔倒,因为打他出生以来还从没见过比一层楼高的建筑物。
更不可思议的奇观是:皇宫的屋顶上居然盖着青瓷瓦片。
树耳不禁停下脚步。他曾经听说过这些瓦片的故事。那是很多年以前,早在他出生之前,茁浦地区的陶匠们曾经投入这项浩大的工程,制作出这些不同凡响的瓦片。现在,在茁浦窑场附近还可以找到一些当时淘汰的瑕疵品。如果可以的话,树耳好想爬上城垣,更贴近些看一看!即使是从他站着的位置望去,还是可以看见瓦片上精密细致的浮雕工艺。
皇宫里,不同的人各司其职――随处可见工匠、士兵、官员以及众多的僧侣。树耳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从瓦片上移开,赶上带路人的脚步。那名官员带着树耳深入皇宫内院,最后在一座紧邻着外墙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向树耳做出在外面稍候的手势。
过了一会儿,官员回来,向树耳点头示意,于是树耳穿过一处通道,进入一间小房间――房间虽小,但是相当的高雅别致,靠墙的架子上陈列着青瓷器皿,树耳一眼就可以看出,每一件作品都是上上之选。那个领他进来的官员随即移动脚步,恭敬地站在门边。
金特使端坐在一张低矮的木桌前,正快速地在一幅卷轴上挥毫,笔尖在纸上行云流水般移动着,留下了一长串造型优美的文字。虽然树耳看不懂这些字,但是他看得出金特使在书法上的造诣很高。
金特使仔细地将毛笔在砚台上顺了顺,拿起卷轴放到一旁架子上风干,随后又走回木桌前坐下,双手交叠,注视着树耳。
树耳谦恭地鞠躬行礼。当他弯下腰时,他的勇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膝盖就像芦苇般软弱无力。他挺直了身体,心想,我想必是太饿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居然会想到这样的事。
“你从茁浦来到这里,是陶匠明师傅派你来的。”金特使开门见山地说。
“是的,尊贵的特使。”
特使等了一会儿:“那么,作品呢?”
树耳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先生,来这里的路上,我遇到了强盗,他们……他们毁了我主人的作品……”
那名站在门边的官员气冲冲地跨步向前:“你好大的胆子,厚颜无耻的蠢蛋!你空手而来,居然敢要求当面会见特使!”他抓住树耳的手臂,要把树耳撵出门外。
树耳顿时像泄了气般全身乏力。那名官员说得对,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先是任务失败,如今又傻到……
然而,金特使站了起来,向他的手下摆手示意,那名官员只好压住怒气,后退了几步。
“我相当失望,”金特使说,“我一直引颈期盼能够再见到明师傅的作品。”
树耳羞愧地低下头:“谨向尊贵的特使致上最恭敬的歉意。”他喃喃地说着,慢慢从腰际口袋里取出那块碎瓷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那块碎瓷片。
看起来多么古怪啊!周围框着粗糙的黏土,中间镶嵌部分却又那么精巧,釉料的颜色是如此纯净。看着它不禁激起树耳最后一丝勇气。
“只剩下这块碎瓷片了,尊贵的特使。然而即使只是一片碎瓷片,我相信也足以展现我主人的技艺。”树耳双手捧着碎瓷片,呈现到特使面前。
特使看起来有些惊异,但还是接下了这份献礼。他审慎地检视着,甚至还取下了周围附着的黏土,端详碎瓷片的边缘。
随后金特使坐回桌前,从桌上挑出一幅卷轴,提起毛笔来书写。
树耳低头站着,想隐藏自己羞愧的泪水。显然特使开始忙其他的事了,可是他没有开口叫树耳离开,如果树耳就这样自行离去,恐怕有失礼仪。何况,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拿回那块碎瓷片。在绝望之际,树耳仍然心存感激――他感谢特使并没有嘲弄他、取笑他千里迢迢而来却只带着一块碎瓷片。
这时,他听见身旁的那名官员惊愕地吸了一口气。特使示意官员过去,并向他展示卷轴上的内容。
“去吧,务必监督这项任务完成。”特使说。
“大人……”那名官员迟疑地说,“在没有见到作品的情形下,怎么能够授予委任呢?”他客气的措词中隐含着些许不满。
“你的质疑我可以理解。”特使耐心地回答,“我在茁浦已经见过此人的作品,今天是再度看见。”他弯身从桌上拿起那块碎瓷片。
“你看不出来吗?如翡翠般的光亮璀璨,如水般的清澈透明――那正是传说中最*的青瓷釉色,这可是罕见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将那块碎瓷片放在眼前,“依我看来,这件作品,还有那镶嵌的部分……太出色了。”他又停了下来,毫不掩饰内心的赞赏,默默凝视着那块碎片,随后把卷轴交给那名官员,说:“快去,照我的吩咐办。”
那名官员连忙鞠躬离去。金特使看着树耳,眼中充满善意――就像鹤人,又像明伯母。
“我已经下达命令了,让他确保你此行平安经由海路返回茁浦。”他说,“你即将启程替我转告你的主人,我要指派一项委任工作给他。告诉我,你为明师傅工作很久了吗?”
特使说这番话时,声音亲切得像在闲话家常,令树耳感到有些晕眩,经过了一阵恍恍惚惚的怀疑、迷惑后,他听见自己回答说:“一年半,尊贵的特使。”
“很好,那么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预计你的主人每年可以给我多少件作品?”
为了集中注意力回答特使的问题,树耳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下来。
“我想十件吧!应该不会少于十件,但也不会多出太多。”他抬起头来,带着一种从容的自豪,“我的主人是慢工出细活。”
金特使认真地点头,表示同意。“说得也是!”他向树耳表示,“如果你在松岛需要一个栖身的地方,在船只启航前,我的助手会照料你的食宿。我非常感谢你的到来。”
树耳想要开怀大笑,想要放声大哭,想要张开臂膀搂住这位特使,绕着这个房间狂舞。然而他没有这么做,相反,他躬身拜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祈求这位特使能够明白他那无言的感激。
毕竟,有些事情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