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盛夏又回家,迎接与等待自己的,就是年老的父亲与两亩薄土地,还有一条黄狗。
父子见面第一句话就说:年神不顺,收成不好,稻谷白了心。
等他语重心长地说完,我很自觉就转过了头,望着青山绿草,余辉映着大片稻田,却没有一丝盛意,时已黄昏,灰白的稻穗就像是投降的倭寇白旗,毫无尊严,毫无价值。
黄昏时间,还谈什么收成收获?
蓦然发现父亲弯曲的背影,花白的头发,立在田间,就是我记忆里最熟悉的画面。
父亲很老了,在这片土地上耗尽了一身的体力与一生的生命。
微风吹过父亲的白发,田间的稻苗,舞碎了我眼中清晰的影子。
父亲花白的头发像是无数穿越天堂的手,抚摸我伤痛的眼睛。因为我看到了每一根白发,都蓄满了他的不幸与忧患!
站在这片古老而神秘庄重的大地,我心里有种受痛的难过。就如一个脆弱的少女用冰刀切割了自己的心,一刀又一刀。
黄狗颠儿颠儿在前面带路,父亲突然停下来,怔怔的望着西北方向,说:邻村村长的儿子做了大官了!
说完,他的皱纹舒展开了,脸带笑意。这种笑,是非常慈祥,亲切的笑,因为那每一道深深的皱纹,都蓄满了散发光芒的希望。
我当然明白这话的含义,不再敢低头默不作声,生怕再来第三句要杀人的问题,于是马上收拾表情,佯装笑脸,好心没好气地说:邻村村长享福啦!看来,我也要让父亲去做村长啦。
我踩在坑坑洼洼的小道鹅卵石上,摇摆不定,就如我忐忑不安的心一样。
父亲手指着半山上毫无收成的柑橘果树,半响没有开口,手垂了下来。
他木履落在石头上的响声,无疑是一把有力的铁锤,敲碎我的心。
等到稻草铺地的家门口,鸡鸭家禽低头觅食,黄牛啃食路边青草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有一张饥渴的嘴巴。
父亲抱出一个西瓜,拿起水果刀,对着西瓜瓜蒂一寸处砍了下去,刀落瓜两半。
赫然可见,一瓢白肉。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却没有甜香味儿。
他叹了口气:人倒霉时喝凉水也塞牙,家门不幸,西瓜也不甜。
我抱起一片西瓜,没有勇气去啃。
我发现了西瓜上面饱含了父亲的汗水与良苦用心,我想:父亲是故意用这个不熟透的西瓜来打击我的。
他见我不吃,要将西瓜丢去喂猪。在门口自怨自艾地说:别浪费果实了!
我听了心里不住的埋怨:父亲不是在这片黄土地浪费了一辈子吗?
记得我小时候,妈说过这么一句话:你要是跟了另一个父亲,你的日子不知道多么好过!
父亲有很多个吗?
我家的土地贫瘠又僵硬,从来没有栽种出良苗佳果。
硬实的土地就像僵硬的现实一样,让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自己的脚印。
世俗就像贫瘠的稻田,不容父亲选择。试问,世界上,谁又能选择过去与选择父亲?
在这片“神奇”的土地,这这个复杂的家庭,我就是一只盲目的蜗牛,用自己舌头去走路。
夜晚来临,乡村的夜晚最安静。说不出的幽静与舒适,但是我的心却是说不出的难过,因为我两天粒米未进,却一点也不饿。
晚饭时间,乡村停止了一天的劳作,四处飘起的炊烟让我倍感亲切。
不知道是我想起了父亲还是父亲想起了我。
我给父亲倒了赣江啤酒,满满一大碗,说:爸,天气很热,收成不好,不管了,先喝酒吧!
父亲喝了一碗又一碗,一瓶又一瓶,脸涨得通红:毛儿(我的小名)爸老了,不知道下次给你摘西瓜还会不会是白瓜?
我心里很酸,望着泛黄的灯光,散发出光圈,说:“爸,下次我们的西瓜一定是最甜的,我自己来摘。”
“你要学会自己种西瓜,懂不了?”
“我只学卖西瓜,我不想学种西瓜,我怕恶毒的太阳。”
我却无话可说,谁叫我有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妈妈,却又不敢提起。
外面好像要下雨了。
夜,黑得像口锅,因为这里四面是高山。
我出神地望着山峦脚下的大片农田,突然明白了许多:自己本来就是一块地势崎岖又偏僻的稻田,是栽种了禾苗还是野草,不也是父亲在一旁操作吗?
这一夜,我恨——
只恨自己不是良黍,怕是到了盛夏,仍未开花结果。
这一夜,我怕——
若干年以后,唯恐禾苗长出了稻穗,到了禾黄米赤,瓜熟蒂落的时机,自己仍然没有读懂父亲的含义。
这一夜,自己突发奇想张了一对翅膀上了天,漫无边际的飞过了高山与大海。
落地时,才发现,自己就是一粒稻谷,未成熟的,干瘪又苍白。
而父亲,却成了遗弃路边的稻草,在这片苍黄的土地里耗去了大半生。所有的营养与水分留给了稻谷,所有的绿色与甘汁留给了稻谷,所有的希望与荣耀都留给了稻谷。
这一夜,我拿起了笔,在日记里这样写:
盛夏,又是秋收季节。
家乡的稻田依旧是金黄亮眼的稻田,土地依旧是换上了绿色浓装。
父亲依旧是蹒跚在田间小道,将影子拖得老长,拖得支离破碎,他驼背踽踽而行的身影,在大片稻田里的确很渺小。
但是,在我眼里却是高大无比,比大山要高,比天空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