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色
婚宴上,喜幢高悬,贺联四壁,在灯光中交相辉映着,如一群司礼的士。宴席已经开着,酒色即春色,一饮便能得意。孩童们不管这些,溜下座椅要跑,被妈妈一把拉住:“别走,待会儿要看新娘子!”
她坐在镜柜前,美容师正在为她换一款发型:一把快梳,不消多久便绾起盘髻;她坐着不动,却帮着递发夹子给美容师,一支支发夹子将她的发丝吃得紧紧地,好似五伦纲常:那些夫妇、父子、兄弟、朋友、翁姑、伯叔、妯娌……“多夹几根,才不容易掉。”美容师自顾自说。一株缎花带露很技巧地掩了发夹的痕迹,再刷下半边云鬓乱,她凝视着镜中那个丽人及那一头锦簇,多么富贵荣华。
她与他认识五年了,早已是寻常面目,恐怕她认识他的那一日,也是彼此不惊的。那时候,一行人去南游,泛涨、走崖,夜宿野店,她独自躺在一处高台上看星,天空如一盘棋局,她正在为自己解围。忽然有个人说话:
“观星还不如观心。”
她竖起身来看,隔着山丘,有个男子朝她站着,恐怕也是个想找个僻静之处观星的人。月光如纱,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孔,心里猜他是这行人中的某某,也不求证,又躺下来,星子棋局都乱了,而他那句话,倒也是棋步。
这么多年来,她每每拿这句话覆额,倒也解去不少难题,惟独解不去他对她婚约的要求;她的父母早逝,倒不碍她,唯他家中父母都老迈了,尤其做母亲的身体欠安,盼着唯一的儿子成家,以了她的心里的牵挂。他实在也难为,只有向她求援:“成全她老人家,我们的日子还长。”
他推开休息室的门,进来。今日的他英俊挺拔,一改平日常穿的唐衫、黑裤,着实让她不敢认。他扶着她站着,也只感看镜中的她,想来彼此的心情都很忐忑。
尤其,婚姻是一件众人之事,吉日良辰都算得准准的,礼服、西装也都裁得隆重,容不得有一丝的闲隙让他们说些体己话。
“还好吗?”他问。
“嗯!就是发夹夹得太紧,有点绷……”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男傧相探进来说:“该出去了。”
一阵衣裙窸窣、镁光闪亮之后,司仪对着宴席中的宾客报词:“新郎新娘向各位来宾敬酒!”
身受
婚姻可不就是一件歃血为盟的事,把身、语、意都签署给对方。她白天在幼稚园工作,傍晚回家烧饭洗衣;他的工作地点稍远,时常早出晚归,偶尔加班,她都先睡了。但是他一进家门,就闻得到家的香,电锅里总温着饭、菜、或粥品,偶尔一张短短的留字,好象她一直不寐的待着。他吃饱了,兀自收拾清理,才进了房,为了不吵醒她,也不开灯,蹑手蹑脚地从口袋里掏出街头买来的小东西,轻轻握到她的手里。
她早上醒得早,忽然发现手边多了一枚陶鱼别针,惊讶极了,一翻身,看他果然躺在身边,睡得鬓发皆乱,不知天地的模样,她伸手抚了抚他额前的发,灵机一动,也要装做不知情。唤他起来梳洗之后,两人一道出门,逢着星期日,他陪她买菜。天气未定,但是阳光早就蠢蠢然了,路旁的菩提树叶被照得油亮优良的,有点辣眼,光又聚在她衣上的陶鱼别针上,鱼鳞都水湿水湿的,他巡了巡她的衣服,故做惊奇地说:
“你什么时候买的新别针?”
她想笑,故意抿着嘴:“老情人送的。”
“嗯!颇有眼光的,”他点点头:“你有机会也该送他礼物,表示礼貌礼貌!”
两人相视而笑,廓然忘贫。
菜市才刚开始,他看时间好还早,顺道逛了一圈。菜色正一箩一箩的列在路边,青红皂白都光鲜;水果的香都也舞出来了,哈密瓜是笑眯眯的甜,番石榴的涩是惨绿少年、橘子是永远也改不了的油辣脾气的……但这些都比不上推车里小山似的菱角,冒着水蒸蒸的炊烟,那贩子熟练的抄刀拨开紫皮,露出半截雪白的肩,向过路的人耸了耸,贩子说:“菱角好吃的,半斤二五。”
他买了半斤,塑胶袋马上雾起来,两人沿路又吃又掰的,一些粉粉的雪落下来,好似行人。
“想吃什么菜?”她问。
“随便。”他说。
她便抓了一把空心菜、称了半斤青菜、挑了一个甘蓝,又切了两块白豆腐,配烤麸、胡箩卜、笋片、木耳……等,回头跟他说:“昨晚去寺里听经,师父教我做‘十八罗汉’,做给你尝尝。”
他露了一个受宠的表情,随手帮她拎菜。家里的事,她都料理的井井然,触了网得等她来解围;有时只是要找一样东西,问她,她随口便指示出位置、方向,仿佛胸臆之中,山水、丘壑、沙石、林泉,都一一布局定势。和她同住一个屋檐,常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天换吃‘释迦’好吗?”她问,问中有答。
“你一向都买橘子,怎么想换?”他说,其实是要听她的缘由,她自有她的道理,这点他十分了然。
“橘子容易吃,剥皮撒网就是了,吃不出什么变化。释迦不同,难就难在时机成熟。先回去得先温着,温输的释迦,皮软肉白子黑,甜的沁人;温的不够,吃起来满嘴的涩,都糟蹋了。而且妈妈爱吃甜的,橘子酸。”
他点点头,问:“妈妈的鱼还没买。”
她也知道,往鱼铺走去,走得一路无语。他与她早已茹素,两人都不嗜荤腥。自从皈依为佛门子弟之后,悲天喜生的修持倒是不敢忘,她尤其比他精进,经座、法会、参访都积极加入,久而久之,自然修出了一份容光。他与她同时皈依、拜师、同研经藏,他却自叹不如她的慧敏,每每掩卷说:“将来是你渡我的!”她婉转一笑:“还得要你护持才行。”
滴水泣米,也可以吃出般若滋味。在繁华喧嚣的城垛里,他们自有一方净居;于车水马龙的乱流里他们仍然安步当车。她每每有着独到的从容,忽然在人潮起动的街头上,附耳对他说:“跟你一起过日子,真好。”
鱼铺里,鲢、鳕、鳗……一族族分列着。他察觉到她的难言之隐,杀生犯戒,是笃信佛法者最不愿意做之事;寻常伙食,果腹即可,且世间的花叶蔬果菽麦都摘撷不完了,何必动刀见血,吃活生生的有情之物?他与家中父母说解甚久,仍不能改他们嗜荤的习惯。她一直费心的学做素斋,把色香味搬上桌,他是放开肚皮埋头大吃,吃得忘了是素是荤,可是,婆婆一举箸便问:“今天没买鱼啊?”问得她哑口无言,直至更深夜还在辗转反侧,她也只敢悄悄问他:“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啊?……”他侧身拍拍她的肩:“别放在心上,六祖惠能当初也吃肉边菜。”她才稍稍释然,唯独上市场买鱼买肉,仍是她的苦差事,他总是尽量陪她,倒有点同减惠命的决心。肉摊鱼铺之路,虽是穷途,她倒是不减那柳暗花明的性情,把菜蓝子晃了两晃,交给他,说:“六祖,今天换你买鱼。”
熙攘的人群都听见了。
观想
“夫妻,也有上、中、下三品。”她忽然说。
佛殿内燃灯昏黄,一场法会初歇,善男子信女人都回家了。香案上供佛的鲜花色色芗泽,供果圆满,隐隐然与檀香共缭绕,香泥一弯一弯的落在果的肌肤上,凝然不动。他下班后,来寺里用毕流水席,也帮忙法合经忏之事。她则早早就来,俨然是众主事之一。此时,殿内空阔,人声足音都寂,她正在擦拭供桌,他则弯身将地上的蒲团个个叠起,时间沥沥的拧水之声。
他直起身问她:“哪三品?”
“最下品的,当然是貌合神离,”她一面从供盘内拿着芒果来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净。“徒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一见面好象冤家,无明火都起来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既然那么辛苦,何必做夫妻?”他说。
“‘怨憎会’嘛。”她答:“不知道谁欠谁一笔情债?果报。”
“中品呢?”他问。
“有实无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么恩爱,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结庐在人境’。说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别人家都是一灯如豆、形影不离的,自己却要独守凄风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动摇了。“
“这是标准的‘爱别离’,束手无策。“他说。
“也是可以化解的。看是要心不是要身,要身比较难办,得拆人家的屋檐,祸福吉凶很难预料;要心就单纯了……”
“怎么个单纯法?”他看看她,她拂拭着案上的木鱼,木棰握在她手里,正在推敲;仿佛有一瞬间,她以奔马行空,一一为杂遝诸事覆额,回过神来对他说:“永结无情游。”
木鱼“托”的一点诸男欢女怨篇章已被句读;恩怨爱恶的日子虽然历历分明,好歹终有个句点。就像瓦檐上的青苔罢,雨水润的时候才翠绿起来,天晴的时候,也仅是一块浮尘而已,谁也不要管谁。人之用情,若能似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当止,倒也是个解铃人。
“至于上品,”好的容颜欢悦起来,颦笑之间,云天都动。
“自然是名实俱副了。”他接了个语尾。
“还不仅于此,”她像在拨云见日;“如果能像大迦叶和普贤一样,做一对梵行夫妻,自觉又觉人,才叫难得。”
他微微一汗,看她:兀自低眉揉着抹布,用力一拧,水珠都还回去,沥沥。
她抬头,遇着目光,“看什么?”也不等他答,又擦将起来,“大多人都陷在中、下品之间庸庸碌碌忙了一生,得着什么?成就了什么?问都不敢问,反正大家满头大汗演他几场戏,锣鼓一收,散场就散场罢!你说呢?”
他赶紧回神,接着说:“也有夫妻互相成全的,一生扶持,不离不弃……”
你这话真是善哉!但是,为了大我生命的成全,暂时离弃是在所难免的;做一世夫妻是缘分,若能做生世夫妻,那就得靠修来的福分了。”
“生世夫妻是什么?……”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切肤之痛,自己的心口浮上了这层凝固,倒也没说出口。她自顾自去倒水,干净的身势。
两人辞别了寺里的师父,一道退出。天已黯然了,车灯如流萤穿梭,织出一匹匹冷风,她帮他把外套的扣子扣下,他顺势掌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紧紧的,仿佛她已是流萤。
僧行
她只能在书房里另辟一角布置佛堂,说是佛堂也着实简单了,不过是几本佛经,一瓶长青竹、一串念珠,及一尊从古物杂货店里偶然见到的木雕观音像;左手倒提净瓶右手执杨枝,已然将甘霖沥洒了,净水是雕不出来的,就用一对隐隐然的愁眉来传神。观音所立之处,显然是人世的悬崖,衣裾飘带都奔然;裸足硕大,不知行走过几生几劫?可憾的是,后来收藏的人任积尘木蠹去锁它读它,把足肉、衣衫都读朽了。她抱着这尊观音回家,倒像抱着久被蒙尘的心,眉目之间戚然有悔。
这日早课,她正襟危坐于案前墨诵经文,忽然婆婆推门进来,说是有话要问。她赶紧起身,延请婆婆入坐,自己则靠着案角坐在地毯上,脑里还留着经文中的警句,婆婆是怎么起头的她毫无用心,大约是蔬果油盐一斤多少钱、午饭熟透了没?菜肴热着没?……猛然,一句话打得她如梦大醒:
“……他说你不想生孩子,有这件事?”婆婆问。
她一时语塞,面色凝重,仿佛泰山崩于前。门外,公公故意来来回回地走着,无非也是要听,她觉得进退维谷,没有一个余地。
“你信佛吃素,我们不反对,不传后代,这就不孝。我们老了,能活多久?娶媳妇进门就是图个孙子抱抱。你要为两老着想。”说完,一扭头回房去了。
她看看时间,该去上班了,穿戴完毕,轻轻敲着婆婆的门,说:“妈,我去上班。”逛过客厅,公公正在看报,她退一下也向他说:“爸,我去上班。”
出门,她宛如得了天地,每一步都坚定若石,向上的心亢奋着,看看穿高跟鞋的脚,若是裸足多好!她找着公用电话,想告诉他这些。一接通,他显得很急:
“正要找你,刚开完会,我必须到东南亚一趟,大约半个月。”
“很好呀,什么时候走?”
“后天。”
“回家再说吧!祝你今天好。”
“祝你今天好。”
她突然有了“送行”的预感,路,似乎要分道。
他临走的前一晚上,不知怎地对她特别呵护,旖旎的话也特别多。她坐在床上帮他整理行装,一点也没有眷念,仿佛是极自然的事。倒是他,免不了一些常情,叮咛个没完。她只是莞尔,那日电话里的知他要远行其实已送过一回了,她现在一面理装一面向的是他出门在外的奔波样,那还需要什么话别不话别的?他从后头拦腰抱了她,她未及想到他回来的模样。
“抱我做啥?”她反身问。
“还能做啥!”说完,为她宽了衣。
灯都熄了,列像是巫山的黑夜,可以恣意的翻云覆雨。夫妻不象是天与地吗?若不禁这番补缀,沃土上何以能草木莽莽?他于是在顿足奔赴之前,天经地义的对她耳语:
“生个孩子吧!”
她轰然后悔,不是都说好了“生得了儿身,生不到儿心”子嗣之事莫提?她嗫嚅着:“你……怎么……变……卦?”翻身挪移,及时解了一危。他闭目瘫着,叫着她的小名:“……玉言!”
良久,她说:“你变了。”
夜像流寇,打家劫会地。
他走后,她更常到寺里,自己去学着做人。家居与工作都照常,克勤克俭。楞言经里,阿难从七处征心,她倒是从寻常饮水,求其放心,渐渐把自己观成一个自在人,一个沛然未之能御的生命体,但荷如来家业的信心也宛若山岭,于是,住寺的时候多了,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参不尽的理,筋骨愈是劳动,欢喜的容颜愈盛放,其余的事都淡了。
这日夜里,她从寺里回衫,疲倦极了。走进书房正要准备第二天教学的课程,忽然发现那尊裸足观音不见了,她宛如挨了一记闷棍。冲去问她婆婆:
“妈,我书房里的观音呢?”
“买给收破烂的,朽了吗长虫,摆着挺碍眼的。”
她至此不再贪恋了,虽不说一字,已然当机立断。转身开门,下楼,走出小巷,行于街道。夜,空旷着,野风卷拨着她的卷发、她的衣角裙裾,她屏住声息赶路,屏到举步维艰,一个吞吐之间,热泪如暴雨,奔流于她已为人妻人媳的肉身。她极目眺望,此地何地此时何时此人何人?天地无言,只有寒星殷勤问她归何处?她长长一叹,倒也心平气和,择一个方向,行吟自去,这一去,驷马难追了。
敲着寺院的门,她抬头望着月,月光照着她,她看看自己的影子,好像一件僧衣。
认识
他回来后,见不到她。问父母,做母亲的说:
“走了,谁知道去哪里?你这个媳妇未免太*了吧!”
他打开她的衣橱,衣服一色色都挂得好好地,首饰存折都在,妆台上,梳子发夹一支都没少。他着实参不透,到底什么地方不需要这些?突然灵机一动,拨个电话到寺里。师父回说她的确在。他抓起衣服就冲出去,迫切地想见她。
师父见着他,称了个佛号,先要他坐下来喝茶,与他闲话南北,渐渐收住他轻拢慢捻的心情,才破天荒地开口:
“玉言出家了。”
他推开门进去,果然坐着一僧;法相庄严,黑长衫如如不动。见了他,也不起身,只用眼神延请他坐下,他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禀禀然端详她,她也正视着他,和他一起把娑婆世界都看破。他知道逝水已如斯,不能倒提海水捞起他的一栗,至此也就转认为智,化烦恼为菩提。
她脱下婚戒还给他,他随手戴在小指上。
“应该称你师父。”他说。
她合什为礼,“你来,我都放心。”随即,展了一个素净的笑意,面目都打开了。
他从口袋掏出数样礼品,有新加坡的手表、泰国的念珠、有一些古老的银饰,“都是为你买的。”
她睹物思人,叹赏他的人品,心从千丈悬崖一跃而履于平地,她若有出世的智慧,多是亏他这一肩入世的担当。她随手挑起念珠,说:“与我结这个缘。”
心心都相印了,在无限可能的未来时空中,再一次的因缘相会,应是不难。
他告辞,她亲自送到寺门,最后一次步履相和,两人都落地无尘。他说:“请留步。”她目送他下去,直至人影都无。一转身,转手摘了一叶赤红菩提叶,一面行一面嗅,原来春在枝头已十分。
他至此奉养双老,每日醒来先趁着清晨去买菜。巷门口的菩提树叶又绿了好几回,阳光总在点石成金。菜市内人群熙攘,他兀自买菜,提着一篮不轻不重的俗绿。常常,又多买了半斤菱角。
偶尔,有陌生人打电话到家里,问“玉言小姐”在不在?他平静地说:“对不起,‘玉言’已经过世了。”
他倒未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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