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瓣残缺的玉合在一起,合成璞玉浑金;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组成天地万物。——题记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一般的胡同,昏暗,绵长,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幽井。而胡同的尽头,更是人迹罕至,门前的青石地砖经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长满厚厚的一层青苔,只有偶尔的几声猫叫与被人遗弃的铁皮罐头相撞的金属脆响。
我自出生起便居住在这条胡同之中,迄今为止已经十年。只是我从来没有去过胡同的尽头,甚至一秒也没有待过。母亲曾经对我千叮万嘱:“小玦,不要去胡同尽头的人家门前玩。知道吗?”街坊邻居也少有谈及胡同尽头的人家,似乎早已将那个角落遗忘。我从小到大从未违背母亲的命令,但是依然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胡同尽头住的究竟是谁?
冬天怀抱着漫天飞雪悄然降临人间,屋角结起的冰凌晶莹剔透,冒着森然寒气。我一如既往地柱起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去上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皑皑白雪。刚出家门,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跌进积雪之中,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蔓延全身,手中的木质拐杖被甩了出去。我冻得瑟瑟发抖,但是双腿却麻木得无法站立,只能够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冰天雪地之中,犹如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隔壁正在清扫积雪的大婶看见,赶紧扔下手中的扫帚,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顺手掸掉身上的雪花。“你这孩子,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大婶嗔怪道,眼底却满是宠溺。她从印花棉袄的上衣兜里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馅饼塞到我的手中,有些怜悯地注视着我:“拿着,趁热吃了啊。”我刚想推辞,大婶便捡回我的拐杖递还给我,二话不说转身回到院中。我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开口嗫嚅着道谢,目送大婶远去。只是没有听见,大婶在我走后,倚着门框,仰天轻叹一声,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感叹:
“这苦命的孩子啊。”
即将走出胡同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孩子,你可以帮我捡样东西吗?”我停下脚步,转头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披着一件绿得发霉似的军用棉衣,站在我的身后,不住地呵气,两眼直直地注视着我。我一头雾水,但是依然冲他友好地一笑:“老爷爷,您需要我帮你捡下什么?”我顺着老人的目光看见一块红绳串起的玉佩落在雪中,于是俯身捡起递到老人面前。然而老人却没有伸手接过,只是嘴唇翕动两下,说不出话。我有些疑惑,眼角的余光瞥见老人耷拉下来的袖管,一惊。继而,我如梦初醒,局促不安地看了老人一眼,将手中冰凌一般透亮的玉佩放进老人掉了纽扣的上衣口袋,低头垂眸,满怀歉意地小声说道:“对不起,老爷爷。我不知道您……”“没关系,没关系。”老人急忙打断我的道歉,苍白如纸的嘴唇如同枯萎皲裂的花瓣,艰难地弯起一个弧度,勉强地扯起几丝笑意。我心头一热,抬头望着老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老爷爷,您住在哪里?我送您回家吧!”老人的身体一僵,笑容一滞,目光游离,眼神空洞,语气之中泛起几丝苦楚与落寞:“我……我住在胡同尽头,离这不远,不麻烦你了。快去上学吧!”我歪着脑袋,迷惑不解地打量了老人一番,抬脚正想离开,指尖却触到兜里依然冒着热气的馅饼,犹豫片刻,取出被纸裹着的两个馅饼放进老人另外一只袋里,乖巧地向老人挥手再见,一瘸一拐地走了,成为胡同出口的一个光点。
除夕之夜,胡同里面燃起簇簇篝火,犹如披萝戴荔的精灵在轻歌曼舞,欢声笑语。左邻右舍大多都去走亲访友了,父母也不例外。我因为腿脚不便没有随父母出去拜年,了然无趣地伏在窗口,望着外面世界的一片红火。不知为何,我想起那位萍水相逢的老人:他在除夕的夜晚会做什么呢?他一个人会不会感到孤单呢?沉思良久,我执起放在一旁的拐杖,怀里揣着亲朋好友送来的糕点,一步一步地走向胡同的尽头。
一扇铁皮大门将庭院与外界隔开,锈迹斑斑,油漆剥落,仿佛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沉默地旁观这个陌生而又熟悉、温暖而又冰冷的世界的浮沉。我站在石墩旁边,略带迟疑地轻叩几下。不久,这扇铁门便笨重而迟缓地打开,如同垂死之人一般拍着胸脯,气喘吁吁。老人依然是一身土里土气的绿色军装,鸟巢一般的绒帽遮住大半张脸,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没有一点生气,犹如一潭死水。看见我的到来,老人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喜出望外地招呼我道:“孩子,是你啊。快,快进来。”
里面是一片荒芜,残壁断亘之中,一幢半壁塌陷的水泥平房摇摇欲坠。我跟随老人进屋,环顾这间巴掌大小的堂屋,顿生恻隐之心。房间里面只有一张积满油垢的八仙桌,再无其它像模像样的家什。我将目光转向老人,轻声问道:“老爷爷,您怎么不去拜年呢?”老人浑浊不清的眼眸在屋内灰暗的光线之下,似乎闪着泪光。他装作毫不介意地斜睨一眼自己干瘪的袖管,仿佛在自言自语:“没了俩手啊,晦气。”“怎么会呢?隔壁的叔叔阿姨都心地善良,他们不会嫌弃你的!”我急忙辩解,一脸的认真。“你还太小,不懂什么人情冷暖。”老人无奈地说道,布满沟壑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有些辛酸,有些苦涩。
屋内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来,你到桌边来。”老人坐到桌边松松垮垮的藤椅上面,笑容满面地招呼道。我拄着拐杖顺从地走了过去,这才发现黝黑发亮的八仙桌上面放着一个平平整整的红包。“收下吧,孩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老人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有些尴尬,“不多,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点杯水车薪而已。”我一怔,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取出揣在怀里的糕点,我便决绝地转身离开。回到家中,才发现老人不知何时已将红包放入我羽绒衣的兜帽里面。做工精美的红包的封口留着一圈残缺不全的牙印。打开封口,里面是一大把零碎的纸币,只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孤零地躺着。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前往胡同的尽头。只是每天早晨,都会路过这个与上学方向相反的地方,将一袋滚烫的牛奶,放在胡同尽头的石墩上面,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
冬天转瞬而逝,接踵而至的春天融化了皑皑白雪。我套了一件洁白似雪的毛衣,放慢脚步穿过这条羊肠一般的胡同。晨光熹微,空气中流动着乳白色的雾霭,氤氲着栀子花的清香。我照例将母亲让自己携带的牛奶放在老人的门前,然后起身柱起拐杖走出胡同。
突然,在我迈出胡同的瞬间,一辆横冲直撞的小型货车犹如一个大醉酩酊的酒鬼,利剑般地从旁边窜出,发疯似的笔直冲向我!我吓得双手发颤,拐杖落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仿佛已经凝固成冰,眼睁睁地看着小型货车脱离控制一般地向我快速逼近。
我绝望地闭上双眼。
身体猝及不防地被人撞向路边,手臂撞到路边尖利如刀的栏杆,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锥心刺骨的疼痛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遍布全身,就连嘴里也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我倏地睁开紧闭的眼眸,吐出一口鲜血,疲软地瘫倒在地,双手还是控制不住地痉挛。
伴随着一声刺破耳膜的刹车声,我颤抖着转身,瞳孔急剧缩小——
一地触目惊心的鲜红,犹如一池熊熊燃烧的火红睡莲。血泊之中,一个有些熟悉却也陌生的身影犹如泥塑木雕,空空荡荡的袖管黏在地上,瘦骨嶙峋的脸上是永远凝固的微笑,脚边,一块带着体温的玉佩掉落出来,支离破碎,被血浸透成娇艳欲滴的蔷薇。
我噙着泪花,哭着跪在他的面前,抱住老人早已冰冷的躯壳。
“其实,小的时候,这位老人曾经抱过你的。他说,你虽然因为小儿麻痹症留下双腿残疾,但是,你意志坚强。后来,他出了车祸,失去双臂。然后,就……就被大家排斥。”闻讯赶到的母亲泣不成声地说道,双手捂脸,不忍直视血泊当中的老人。胡同里面的邻居全都赶来,个个唏嘘不止,脸上却都是追悔莫及的表情。
泪水一滴一滴滚落,攥紧的手松开,手心鲜血淋漓的玉佩,被泪水洗去一层迷蒙。阳光之下,玉佩的缺口折射出一道暖人心脾的光辉。
【作者: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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