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到照相馆的老头陷进藤椅中闭眼睡觉。老头的手里握着一支水笔,搁在肚皮上一起一伏。
“老板。”她打破陈旧的照相馆的寂静。若换作从前,她或许会等上几分钟,也显得有礼貌些。但现如今她没有工夫顾及他人了。
老板睁眼,上下打量她——正如往常她所有的亲朋好友,刻意地用那双从泪光中分离出来的眼神,竭力猜想她脑海中敏感的想法。
“拍什么照?”老板从藤椅上下来。这会儿她才看清老头的模样——个头小,苍白的嘴唇间蹦出几个字,口腔内牙齿也掉得差不多了,反光的空脑壳与额前挤成虫一般的纹路像是一张死皮附在人骨上。她忽然意识到这种不礼貌的、让人极其厌恶反感的打量,别人也会用在自己身上,并且下意识地预测到这个老头的年龄、健康状况与背景。
古稀之年,秋叶飘零般的体质,空巢老人,必是孤独终老。这样的预测,仿佛是下定义时的决绝与残酷,但又真实得无懈可击。同病相怜,但又各有各的不幸。她想。
“拍什么照?”老人又问了一遍。
“冥照。”
不约而同的静默。
她患了癌症。
她从老人重新打量自己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那副模样——正在宣读死神下的判决书的自己,正紧紧握着一切造物者所赐的各个器官、血液、细胞,想要把心挖空了将这些装进去藏起来,想要推翻一切穿着白衣服的男人女人说的“活不过一年”的预测。
老人什么都没说,安排她坐好后按了快门。光的瞬间闪烁,让她有一种处于生命荣光的片刻氛围中,想象从现实割裂出来的毁灭冲击了她的眼睛——她因为自己的死而哭了太多太多次,甚至在这哭中有一种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恼羞的愤怒。她抽泣,进而歇斯底里起来。她扔掉了一切为人处世的礼貌,在老人面前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疯狂起来。老人泰然,抚着她的背,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苍老的手掌搭在她剧烈抖动的肩上,仿佛刚进门时搁在肚皮上一起一伏的水笔。三个月后,女孩去世。因为过度压抑与恐惧,她却是跳出了医生的预测——没有熬得更久些,但又是深陷了进去。照相馆的老头在某一天清晨,突发心肌梗死去世,和女孩当初的预测一般,然而却在后半生中,在藤椅上写下了长达一年的日记——至少老人的子孙是认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