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记不得自己小时候还没长牙的样子,更不知道第一口母乳入嘴的甘甜。
她当然也是。只是她的记忆似乎又比常人早些。她还明显地感受到自己伸出温润的舌头舔到第一颗小牙的感觉。那雪白的花苞从温润的粉红色牙床中探头的娇羞。她每想到这都会幸福得浑身战栗。
待她扎起了两根小辫子,似乎已经相隔一个世纪那么遥远。她拉着妈妈的小手指,总有人俯下身问:“小姑娘几岁啦?”她总仰着头大声喊得全世界都听到:“八岁!”。岁前面的数字总在增加,她开始换牙。小小的牙总被她捧在手心,晚上睡觉又掖在枕下,她跪在床上虔诚地祈祷:快让我长到妈妈的年龄,快啊快……那时的她认为妈妈的年龄便意味亮丽的口红卷卷的头发和细细的高跟。
她的前牙全长齐了,她梳起了马尾辫。别人问:“几岁啦?”她开始犹豫,今年周岁十五虚岁十六到底说哪个?十六岁在她看来是个值得羞愧的年龄,她看着自己渐丰的胸脯突然会十分懊恼,她总想着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夜里,她躲在被里无声地哭,她觉得长到二十岁都是一个梦想,那么遥不可及,她似乎等不到穿高跟鞋的年龄就要死了。一天夜里她烧得浑身颤抖,更觉得成长是个无底的深渊,她正快速地下坠却又达不到底,她伸出手又没有攀附的绳索,她连泪都没了。发完烧她发现长了两颗槽牙。怪不得无缘无故发烧。她像受伤的小兽啮着那小小的槽牙,突然又很焦躁。
她还是长到了二十岁。她迫不及待地烫了一个大卷发,又蹬进了高跟鞋。看看镜子,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地。她有了男朋友。比她小三岁。那又怎么样?!热恋中的她什么都顾不上。他们一直走到了结婚。
有一天她走在街上,冒冒失失的小孩撞了她:“对不起,阿姨!”她心里一紧,一阵眩晕,她环顾四周,希望小孩叫的是别人。自己的丈夫现在还被称呼为“哥哥”呢。她回家恹恹地躺下,问他:“你在乎我的年龄么?”他大笑:“要是在乎还和你结婚?”确实,他还是十七岁的样子,一点没变,自己却像三十多的人了。她开始注意保养,又搓粉抹霜又穿衣打扮。她试图拉住年龄的脚步。她太在乎了。
她当上了妈妈。她抱住小宝宝的一刻泪流满面。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小女儿,整天蓬头垢面她也不理会。她心里满满是一个小新生命,再也撑不下别的。直到有一天她立在镜子前,她发现牙齿特别地黄。她无奈地摸着肚子上的妊娠纹。她开始仔仔细细地刷牙。她的牙开始白得耀眼。
不知是特意的还是怎么,已经有很久很久没人问过她的年龄,她也暗自庆幸。她躲避着一切有关生理变化的词,小心地忘记自己的年龄。
现在她跪在丈夫的墓前,壮年的丈夫被一辆卡车带走了。她披头散发,眼窝下陷,她知道自己面容憔悴但她没有心思理会。只是没有泪流。
她看到了同样伤心的女儿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年龄代表的责任。她一直寡居到把女儿送上了大学。
她依旧认真地刷着牙,她总认为牙是看不出年龄的。直到那天她的一颗牙脱落了。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也白了。她叹一口气立马走出去。她拼命地骑着自行车,每天十几公里。
又有年青人开始问她的年龄:“老太太多大啦?”“六十六!”她大声喊得全世界都听到。留下后面一帮年轻人惊呼跨着自行车扬长而去。她找了个老伴到处玩啊,登山骑车。她甚至开始期望别人问她多少岁,她就可以骄傲地说出那一年年变大的数字。
丈夫墓旁的树砍了。她小心地抚摸着那一圈圈的年轮。树年年长啊又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年龄。待到人们无情地揭开它的掩饰,它便赤裸裸地暴露在人们面前。也许没什么好掩饰的,真的只是个年年变大的数字。她舔着牙掉光了的牙床想着。她看看孙女怀里的曾孙,他粉嫩的牙床上也有牙。“龄”是用齿做偏旁的呢。她想。这又是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