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一座规整的四合院前。其上跳下一位行色匆匆的少女。扎着两条辫子,皮肤白皙,与那飘然而下的白裙子映衬。脚上一双黑皮鞋,最普通的样式,她跑的急了,鼻尖发红,渗出汗珠。两条辫子。在身后甩动白裙子随风扬起一角,又垂下去,她两步跨上台阶,还来不及去擦鼻尖的汗珠,就急急去扣暗红大门上黄铜的门环。灰色的砖墙砌成悬山式的门楼,房子的两端是简洁的鸱吻,檐下刻着副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和善人家庆有余。”
房内立马有佣人闻声出来开门,少女急匆匆踏入门内,绕过那高大的影壁,跨过垂花门,穿过庭院,直奔正房而去。在踏上正房前的台阶时,却又停住脚步,站定,理了理辫子,擦了擦汗,抚平了白裙子上的褶皱,深吸了口气,朝着里屋不高不低的叫了声“爸。”
屋内的人垂手站立在书桌前,闭着眼朝着大门的方向“进来吧。”他浑厚的嗓音里是岁月的痕迹,尾音中,门已经开了,夕阳照在少女身上。她像是要融进这夕阳中,一点点落下。她的脚步急促,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可不知为何却没有跨入门内,她在门外紧攥着裙子,“爸,北平之大,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那人睁开眼望向他的女儿,十六岁,正是最美好的年纪,她的脸上却布满了忧虑,望向父亲的眼中充满了婴孩般的无助。北平之大,已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在英国定居的朋友曾多次来信劝他举家搬迁到英国,国内的朋友也渐渐都移居到海外,不少人在临行前恳请他一同离去,他还在犹豫。他的眼神穿过女儿望向她身后的庭院,那里的每一株花,每一棵草都是他亲手栽培,每一块青砖上都有他的足迹。那硕大的银杏树自他记事起便伫立在此,再往后走,是那无字无画的影壁,他的父亲留给他的,在他百年之后,他也会把这影壁,这院子留给他的女儿,东西厢房静静的,这院子没有女主人,她的女儿从小就和他一起住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当东南角的如意门关上时竟也能体会到“合合满满”。如今他看着院子处处都是记忆,那垂花门,那抄手游廊,甚至那倒座都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收回目光“走吗”他望着女儿的眼神中一派平静,可他心中却有些害怕,他怕她说走。乱世里,去海外是能保护女儿的唯一方式,但他心里藏着一个隐秘的愿望,藏在这四合院曲折回廊的深处。
走?少女惊讶于父亲的询问,她曾悄悄看见父亲把那些劝她离开的信件收好,并未回复。走?去哪里?国外吗?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这院子那么远。从她蹒跚学步起到现在,她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六年,父亲呢?父亲从孩童到现在,在这院子里已经度过了40多年,父亲老了,他还愿意离开吗?少女眼中的忧虑并未淡去。
四合院,合合满满,团团圆圆,少女知道,这是父辈们根之所在。当大门关上时,家家户户都是独立的,深深的庭院中有着中国人特有的含蓄美。她能走,但她们的院子不能走,千千万的四合院不能走,千千万的中国人不能走,千千万的根不能走,真的要她放弃这隐秘的四合院,去习惯大门敞开的小洋楼,她会习惯吗?父亲会习惯吗?
她含着笑,走上前,站在父亲身旁,一同看着那将要落山的太阳,不惊慌,不害怕,因为它明天还会升起,照耀着四合院照耀着中国和这千千万万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