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我略带歉意的向亲戚们摇摇头,示意着我不得不离席了。
二叔笑着说:“老师打的电话就快去。”我刚拿起电话的时候便说了“老师”两字。
二婶连忙插话道:“没事儿,学习最重要。”又转头对我父母说:“你们家女儿快上高中了吧,真努力。”父母勉强应答了几句。
我于是把画具装好在黑色的袋子中,踏着飘雪出了门。
绚丽的灯光在漫天雪花中显得有些模糊,将一向冷清的长街增了几分生动。远远地,我便看到那灯光下矮小又秃了顶的背影显得有些滑稽。
或许是听见了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头顶的一道反光伴随着身子的转动,映在了他的眼镜上。看见我慢慢走了过来,他急忙拉开门。他的大拇指与食指漆黑,上面有着深深的两道印痕,贯穿了枯干树皮般的手指纹路:那是每天无数次的削铅笔导致的痕迹。袖口也是常常擦着黑色,看上去就像衣服平白添上的奇怪的阴影。
他第一次看见我时便说道:“你画完一幅画,画的越好看,你的手越脏。”他口袋里一直揣着一把两指并排宽的老式折叠美工刀刀,刀刃很宽,削铅笔时便需得比别的刀斜压的更厉害,用的劲儿也得很大,指头轻轻一按,便是一道压痕。而他左手的中指和拇指便捏着笔的前端,飞快的转一圈,伴随着“沙沙”的声音,一只标准“老灰”式铅笔便削好了:笔尖的粗细刚刚好,笔芯比平时用的铅笔长一些,侧锋棱角分明,很是好用——然后他便会转头重复着他的老话:“拥有一只削好的铅笔,是绘画的幸福。”
他一身衣服从早到晚便会发生四季变换般的巨大转变,早上见时一身干净清爽,到了晚上再见他,便是灰扑扑的了,又因为名字里的谐音,于是我们便叫他“老灰”。
我走进了门,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老灰从墙角里找出了画板,对我说道:
“我看到你的画,你画的六棱柱还有很大的问题。”
我瞬间就愣住了。我不能明白在这晚饭的时间,将我喊过来竟是为了绘画上这一个小小多边形的事?毕竟没有一个为了赚钱开了培训机构的老师会因为一个学生的一个小问题,把她晚上喊过来。
我心里带了些怨言,却没有开口,只是拿上一块堆在角落的画板,熟练的铺上了纸。
“你再画一遍,我看看。”他站在旁边,拿了一个石膏,“画这个。”
我沉默的画了起来,一时间,只剩下笔尖划过“沙沙”的声音。
“素描考级马上就要到了,这个形状每年都必考......”我听见老灰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比以往都要认真的画着:或许是因为想要证明自己的进步吧,这一次我的感觉比以往都要好,打底,勾线,铺阴影,明暗交界线......我仔细的盯着手中的画纸,画出了一个我自己非常满意的几何图形。我扔下笔,在盒子里发出响声。
我侧头,这才看见老灰脚边已是好几只削好的铅笔。
他看着我的画,并没有说出我内心渴求的赞扬,而是直接接过了画板,拿起铅笔对着我说:“你看着我怎么改的。”
我盯着那支铅笔带出一道道线条,心情从得意慢慢的转为了羞愧:我满意的几处,不足却如同利剑,一道又一道,多的我自己颇为震惊。老灰边改边指出那一道道不足:没有注意光影的不同,绘画如同形式,线条的粗细远近关系全都搞反了,下笔时没有注意整体结构......他改完之后,对我说道:“再画一个。”
我接过画板,认真的盯着那一块石膏,想着老灰提醒我的要点,又拿起了笔......
那一晚,本该大雪飘飞的晚上,我画了四张六棱柱,老灰也一如既往的陪着我,将我盒子里一支支铅笔削好,待到我回家时,我也不再掩饰手上洗不干净的淡淡灰色,忽略了亲戚异样的目光。
三天后,我顺利的通过了素描考级,用老灰为我一支支削好的铅笔。
即使是我现在再也没有拿起铅笔,我仍然记得那一身灰扑扑的老灰,在我初入绘画时的谆谆教诲,在我考级之前的耐心指导,在我因学业而放下绘画时的理解与鼓励。
一身盛装的他,用铅笔和画纸曾陪伴我成长的五年。
轻轻拍下肩上的飘雪,我推开了美术学校的那扇大门。“沙沙”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透过玻璃,撞入眼帘的便又是一幅幅黑白几何。我看向以前常坐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小女孩,原本老灰的位子站着一位年轻的男子,手中拿着短短的铅笔,正在比划着什么。
我知道,老灰早已不在这里了,他在半年前便已经退休回老家了。
冬日的暖阳照在玻璃上,我不禁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们一生会遇到许多的人,流连行过我们的青春,留下足迹。在那之后,每当我拿起铅笔时,便又回想起老灰的那一句“老话”:
“你能拥有一只削好的铅笔,是绘画的幸福。”
你能拥有一位值得感恩的老师,是青春美好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