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戏声声语,梨花香满路。芳华沐春风,一念一回头。
——题记
“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许郎你莫要怕,细听我言。”一声许郎,悲切强忍,如泣如诉,唤得许仙两袖轻拂,欲与妻叙别情。只听一声鼓起,小青一声厉喝,刹那间许仙脸色急变,身子一提,将脚上的平靴踢到头顶,然后又从头顶落回脚尖,自动穿进,行云流水,美不胜收。“好!”满堂喝彩,经久不绝。扮演许仙的苏念却呆愣在台上,默默道:“奶奶,小念做到了……”
“小念,腿抬高,亮鞋底,别偷懒!”祖母朗声指点,那声音里透着小生特有的温润和清亮。那年的春日,惠风和煦,老院的墙低矮,一阵咿咿呀呀声伴着幽幽的梨花香迎面而来,沁人心脾。老院中的石板路上一溜儿排着七八个孩子,跟着老人打的拍子:踢腿,放下,踢腿,放下。苏念是老人的小孙子,老人觉得他天赋不错,想让他继承自己的婺剧衣钵,便让他和学生一起练功。
“继续转弯,翻掌,什么时候练好了什么时候再开饭……”祖母深深注视着自己的孙子,严厉地呵斥着,声音却已经略有些暗哑。这已经是三年后,苏念俨然已是一个少年。他站在梨树下的石板路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地顺着脖颈滚下,浸湿了衣衫。身旁依旧是满脸严肃的祖母,只是小时候一起玩耍练习的小伙伴们,却因觉得婺剧前景不好,已经一个个离开了这个老院子。
这段时间练的是祖母当年的绝活“踢鞋穿鞋”,是婺剧《白蛇传.断桥》中许仙逃跑的绝活。讲究的就是当落在头上的靴子被头一耸,就能准确地套入脚尖。可是,只耸头这一个动作就练了三个月,却还是不尽人意。祖母的脸色也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急躁,动不动就罚苏念。愈想愈觉得委屈的苏念甩开了搭在手臂上的汗巾,气冲冲地推开门:“我不学婺剧,以后都不学了!”一抬头,却看见刚回到房间的祖母戴着老花镜正在缝他的鞋垫。他总嚷嚷着鞋子不合脚不舒服,所以祖母一有空就给他做鞋垫,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针脚,新的穿着可舒服了。
此刻的苏念有些后悔,可依然挺起胸脯,正视祖母摄人的目光。“回去接着练,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我打断你的腿!”祖母脸色淡淡的,但苏念却知道祖母生气了。“我说了不学就是不学,你每天逼我学就没有问过我到底喜不喜欢,大家都不学了,为什么要我学?要不是你,我父亲也不会逃出家,这么多年也不回家!”苏念说完就摔门跑回了房。
苏念的父亲被祖母逼学戏,后来独自逃到上海的事,人尽皆知。苏念知道这件事是祖母心中的一根刺,却还是选择晃动它。祖母的手微微颤抖着,手上的针刺破了手指,鲜红的血珠冒出来也不去擦。
后来几天,苏念过了几天舒坦日子,没有人让他早起练功吊嗓子,耳边也没有了他一直讨厌的音乐,可苏念却总觉得浑身不舒服。祖母已经很久没有和苏念说过话了,今天也一直没有出房门。放心不下的苏念偷偷去了祖母的房间,却发现祖母晕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只小生的靴子。后来多亏邻居的帮忙才把祖母送到医院,赶来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是胃癌,没得治。”医生的一句话让苏念呆住了。那天晚上,父亲找到了他:“小念,我知道你一直怪奶奶逼你,我也经历过。以前不懂是我还小,等大了,才知道自己当年逃出去伤了你祖母的心。她唱了一辈子的婺剧,演了半辈子的许仙,不想到头来让这项绝活失传,这段时间她这么逼你也是因为怕啊,怕自己撑不到……”话还没说完,父亲忍不住捂住脸哭出声来,像个找不到依靠的孩子,“这些年我压根不敢回来,我怕见到她,就想起以前自己有多辜负她!”
晨光熹微,一次次将靴子踢到头顶却又一次次失败的少年,却再没有抱怨偷懒过一次。因为他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只够放弃一次。
那年的苏念还是个孩子,但15年后的苏念却已然成为婺剧第一人。人人都道婺剧团的小生苏念天资过人,一手“踢鞋穿鞋”的绝活是出神入化,把许仙的悔恨表现得淋漓尽致。却不知,苏念之所以做到这些,不单单是因为他深爱婺剧,还因为他始终记得,那年梨花树下的石板路上,祖母那期盼的目光……那一路的梨花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