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高一峰
父亲二十七岁时喜欢喝了酒再下河一摸一鱼。
二十七岁时的父亲说,喝酒和一摸一鱼就是他的两条一腿一,缺一不可。父亲喜欢喝得晕晕乎乎的再下河,这样状态好。再说了,父亲二十七岁时我母亲已经怀上了第四胎,从圆圆的肚尖和拼命吃酸的迹象看,父亲盼了许多年的儿子可能就近在眼前了,近到只隔着一层肚皮。于是,父亲想给母亲一摸一两条黑鱼备着,黑鱼大补。当然,黑鱼是野生鱼中的国王,很难一摸一到。
那阵子父亲的状态确实不错,一摸一了半缸黄鳝,还一摸一了几篓鲤鱼瓜子。有一天父亲甚至奇迹般地一摸一了个三两重的小王八上来。但父亲就是没一摸一着黑鱼。母亲其实已经很满意了,以前父亲一摸一的鱼总是变成酒又变成酒。母亲怀过三个孩子,什么时候见过有这么多鱼虾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呀。但父亲似乎跟黑鱼较上了劲。可是黑鱼在暗处父亲在明处,黑鱼也跟父亲较上了劲。这种拉锯战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眼瞅着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无奈,父亲只好向黑鱼投降了。父亲带着他那些鲤鱼和王八到街上的鱼市转了起来,希望能碰到卖黑鱼的。哪怕一篓鲤鱼加上那个小王八能换来一条黑鱼,也是肯的。
但黑鱼贵为顺河的国王,就是不肯露面。
父亲只好转移目标,想寻找些能跟黑鱼相当的东西。于是父亲看到了狗肉摊。狗肉金,这在顺河乡尽人皆知,能吃上狗肉的户一般不是有人当官就是家里做生意发了财。据说乡长媳妇坐月子时才吃得上狗肉呢。
父亲用一篓鲤鱼瓜子和那个稀罕的王八换了二斤狗肉。
就是这二斤乡长媳妇级别待遇的狗肉,把父亲的希望打落在地碾碎成泥。顺河乡有一孕一妇吃狗肉会滑胎的说法,先不管这个说法科学不科学,也不论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吃狗肉吃掉的,但事实确实是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小产了。父亲的预感准确极了,是个儿子,代表他是男一性一的标志都长成了,黄豆粒大小,刺眼得很。
父亲“瘸”了,喝酒和一摸一鱼是他的两条一腿一,不下河一摸一鱼却只抱着酒喝的父亲可不就少了一条一腿一。但祸是父亲自己闯的,父亲想发火没处发,只好在酒上拼命折腾。可是父亲的酒喝起来有些变味,像加了水,越来越淡。没了钱,酒就会翻脸不认人,显示出它的本质,酒就是水做的。
好在父亲有不少酒友,便出门蹭酒喝。那些日子村子里没有谁家喝酒父亲会不知道的。村头嘣的一声开了酒瓶盖,住在村尾的父亲就闻到了味。父亲总能准确地赶到任何一张酒桌上。
平时十喝九醉,那阵子父亲九喝十醉,父亲醉连着醉。醉了说酒话没人挑刺,耍酒疯没人当真,几十岁老爷们号啕大哭也没人会当笑话记在心里。于是父亲不知白天黑夜地享受着醉天醉地。不过无论喝多高,村里没有酒后留客的一习一惯。这是酒桌的规矩,父亲*湖了,怎么会不知道。所以无论多晚,父亲都是要回家的,要上母亲的床。
这样,父亲的日子就在酒桌和床之间往返着。
那是个皓月当空的晚上,我其实不愿意这么形容,因为故事总一爱一发生在月黑风高的背景之中,但事实上那个晚上确实月明似水。父亲显然是又高了,几乎每走一步都困难得东倒西歪。挪到村尾的乱坟岗子时,父亲连踉跄的步子都保持不住,只好坐在河岸上歇息。平时父亲是坚决不走这条路的,顺河乡的夭折儿没有掩埋的一习一惯,随手扔在乱坟岗里。可能是喝得太多了,父亲忘了自己的忌讳。一个恍惚的瞬间,父亲看到顺河最浅的一段河沟里水花四溅,一条尺把长的黑鱼似乎是在甩籽。这是黑鱼繁殖的季节,黑鱼搅起的白一色一水花形成了一片光晕,煞是好看。
父亲扑通一声跳下了河,只两下,便死死扣住了黑鱼的小鳃。抱着黑鱼,父亲一路狂奔到家。母亲还没来得及拉开门闩,父亲就一下撞进了门。父亲把黑鱼往灯前一凑,母亲刚看到一块花布的模样,就先“啊”的一声晕厥过去——父亲把扔在乱坟岗子里的儿子抱回来了。
那一一夜,父亲在母亲的身上边哭边疯了一样地折腾。第二天,父亲真的成了个“截瘫”病人,他两条一腿一都没了,鱼依旧不一摸一,酒也戒了。这一戒就是二十七年。
那一一夜之后的第十个月,家里就有了我。母亲说我落地时一声不吭,小一脸红扑扑的,像酒醉的模样。每次母亲说到这里都会哭,她说我这一辈子可能都醒不了这酒了。
可是在我二十七岁时,我儿子落地的那一声哭却惊动了全村。儿子满月那天,父亲破戒了。父亲喝了半宿的酒,说了一宿的话。可是他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脑子里满是乡亲们的称赞。乡亲们都说,傻五,你儿子真不错,一脸福相。
是的,他们都叫我傻五。我排行老四,可是连自家人都叫我傻五。
我想爸爸了!
爸爸也想……你!
一妈一妈一望着全家福,说,爸爸让你好好上学,等考上了大学我带你去看爸爸。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建兵终于考取了一所重点大学,选报的是铁路设计专业。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王建兵和一妈一妈一踏上了西去的列车。王建兵是第一次坐火车,感到新奇和兴奋。列车在秦岭脚下的一个小站停靠,车站不大,但建筑别具风格。铁道南边紧挨着渭河,北边是蜒绵不断的大山,山上松柏参天入云。王建兵跟随一妈一妈一拾级而上,满脸疑惑。在半山腰,在松柏林中,在百花丛中,坐落着一排陵墓。正中的一块墓碑上刻着一行大字:王大山烈士之墓。下一面刻着几行小字:王大山同志生于x年x月x日,x年x月x日在铁路施工中为救护工友被滚落的石头砸伤,经抢救无效,光荣牺牲。
王建兵看到[一身黑一色一套裙的]一妈一妈一跪在爸爸的墓碑前,取出[白一色一的婚礼]婚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墓碑上。墓碑上面摆放着一枝红玫瑰,眼泪打一湿一了红玫瑰和礼服。王建兵紧紧地抱住一妈一妈一,大声哭喊,许久才问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妈一妈一啜泣道,那年你爸本该休假回家,可他替换一个要回家探望母亲的同事,谁知……他要你好好学一习一,将来继续他的工作,修世界上最好的铁路。
王建兵抬头朝远方看去,一列白一色一的鱼头列车正飞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