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暂且撇开驱马疾驰回家的那位银行家不谈,来跟踪一下腾格拉尔夫人的晨游。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腾格拉尔夫人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吩咐套车备马,要出门。她驱车顺着圣·日尔曼路折入了玛柴林街,在奈夫巷口下了车,穿过了那条小巷。她的穿着非常朴素,很象是一个喜欢早晨出门的普通女子。她在琪尼茄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驱车到哈莱路去。一坐进车厢里,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极厚的黑色面纱,绑在她的草帽上。然后她戴上帽子,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发觉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雪白的皮肤和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心里觉得很高兴。那辆出租马车穿过了奈夫大道,从道芬广场转入了哈莱路。车门一打开,车费便已到了车夫手里,腾格拉尔夫人轻捷地踏上楼梯,不久便到了高等法院的大厅里。
那天早晨有一件大案子要开庭审理,法院里有许多忙忙碌碌的人。人们极少去注意女人,所以腾格拉尔夫人穿过大厅的时候,并没人惹起多大的注意。维尔福先生的候见室里挤着一大堆人,但腾格拉尔夫人却连姓名也不必通报。她一出现,接待员便立刻起身向她迎上来,问她是不是检察官约见的那个人,她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于是他就领她从一条秘密甬道走进了维尔福先生的办公室。那位法官正坐在一张圈椅里,背对着门,正在那儿写什么东西。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声“请进,夫人,”然后又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都没有动;但一到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他就立刻跳起身来,闩上门,拉上窗帘,检查一下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当他确定决不会有人看到或听到时,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谢谢,夫人——谢谢您准时到来。”他递了一张椅子给腾格拉尔夫人,她接受了,因为她的心此时跳得非常厉害,几乎快要窒息了。
“夫人,”检察官把椅子转过来半圈,使自己和腾格拉尔夫人面对面,“夫人,我有很久没有享受到和您单独叙谈的愉快了,而我们这次相见,却是要作一番痛苦的谈话,我很感抱歉。”
“可是,阁下,您看,你一约我,我就来了,尽管对于这次谈话,我肯定比您要痛苦得多。”
维尔福苦笑了一下。“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他说道,他这时倒象是在朗诵他心里的念头,而不象在对他的同伴讲话,“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我们的种种举动都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有伤心,有欢乐!那么,古人说得没错: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脚步都象在一片沙上爬行的昆虫一样——都留下了痕迹!唉!有很多人,在那条路上留下的痕迹是眼泪滴成的呵。”
“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您可以想象得出我现在的心情,是吗?那么,别让我受这种折磨了吧,我求求您了!当我望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想到,曾有多少罪人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离开这儿,而当我望着我现在所坐的这张椅子的时候,我又想到有多少人曾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站在它的前面——噢!我必须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使自己相信我并不是一个罪恶的女人,而您也不是一个气势汹汹的法官。”
维尔福低头叹了一口气。“而我,”他说,“我觉得我不是坐在法官的审判席上,而是坐在犯人的凳子上。”
“您?”腾格拉尔夫人惊愕地说道。
“是的,我。”
“我想,阁下,你未免律己太严,把情形夸大了吧,”腾格拉尔夫人那双美丽的眼睛一时间闪烁了一下。”您刚才所说的那种道路,凡是热情的青年,都是曾经历过的。当我们沉溺在热情里的时候,除了快乐,总会觉得有些懊丧,福音书上曾为此举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例子,以改邪归正末安慰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所以,我可以说,每当回忆起我们年轻时代的那些荒唐行为时,有时候,我想上帝已经宽恕了那些事了,因为我们所遭受的种种痛苦即使不能使我们免罪,但或许也可以赎罪的。但您——你们男人,社会人士是从来不会责怪你们的,愈多受非议愈能抬高你们的身份——您为什么要为那种事愁苦呢?”
“夫人,”维尔福答道,“您知道我不是伪君子,或至少我从不毫无理由地自己骗自己。假如说我的额头上杀气太重的话,那是因为那上面凝聚着许多不幸;假如说我的心已经僵化,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经得住所遭受的打击。我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在我订婚的那天晚上,当我们大家围坐在马赛高碌路侯爵府的桌子旁边时,我并不是这样的。但从那时起,我周围和内心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已习惯于抵抗困难,已习惯于在斗争中打垮那些有意或无意、自动或被动来挡住我的路的人。照一般的情形来说,凡是我们所最热切希望得到的东西,也就是旁人最热切希望阻止我们获得或阻止我们抢夺的东西。因此,人类的过失,在未犯之前,总觉得自己有很正当的理由,是必需这么做的,于是,在一时的兴奋、迷乱或恐惧之下,过错铸成了。而在出了错以后,我们才看到它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我们本来可以用某种很正当的手段的,但那种手段我们事先却一点都看不到,只有事后却似乎觉得很简单容易,于是我们就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那样做呢?’女人却恰恰相反,女人很少吃后悔药——因为事情并不是由你们决定的,你们的不幸通常都是别人加到你们身上来的,而你们的过失也几乎总是别人造成的。”
“可是无论如何,阁下,您大概可以承认,”腾格拉尔夫人答道,“即使那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昨天晚上我也已经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惩罚。”
“可怜的女人!”维尔福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这的确不是您所能受得了的,因为您已经受到两次严重的打击了。可是——”
“怎么?”
“嗯,我必须告诉您。鼓起您的全部勇气,因为您还没有走完那条路。”
“天哪!腾格拉尔夫人惊惶地大声叫道,“还有什么呢?”
“您只是回顾过去,过去的确是坏极了。嗯,可是您不得不为将来画一幅更可怕的画面,或许会更惨!”
男爵夫人知道维尔福一向克己镇定,但目前这种激动的情绪使她感到非常惊怕,她张开嘴想大声呼喊,但那个喊声刚一升到她的喉咙里便又哽住了。
“这件可怕的往事是怎么被唤醒的?”维尔福大声说道,“它本来已被埋葬在我们内心的深处,现在它怎么又象一个幽灵似的从坟墓里逃了出来,重新来拜访我们,吓白了我们的面颊,羞红了我们的额头?”
“唉!”爱米娜说,“毫无疑问只是碰巧而已!”
“碰巧!”维尔福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碰巧这种东西!”
“噢,有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碰巧发生的吗?难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买了那座房子?难道他不是碰巧去挖那个花园?难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树底下挖出了那个不幸的孩子的尸体?——我那可怜的无辜的孩子,我甚至连吻都没吻过他。为了他,我流过多少眼泪啊!啊,当伯爵提到他在花丛底下挖到我那宝贝的残骸的时候,我的心都跟着他去了。”
“哦,不,夫人!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个可怕的消息,”维尔福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道。“不,花丛底下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儿根本没有什么孩子的尸体。不,您不必再为此哭泣了,您也不必唉声叹气了,您该发抖才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腾格拉尔夫人问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意思是:基督山先生在树丛底下挖掘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什么骸骨或箱子,因为那儿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
“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腾格拉尔夫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盯着维尔福。“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她又说了一遍,象是要用自己的声音抓住这句话,深怕它逃走似的。
“没有!”维尔福把脸埋在双手里,说道,“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
“那么您没把那可怜的孩子埋在那个地方了,阁下?您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喂,请说呀!”
“我把它埋在了那个地方!您听我说,您听完以后就会可怜我的,因为二十年来,我始终一个人忍受着这份煎熬,丝毫没有让您来分担,但现在我不得不讲出来了。”
“我的上帝,您真的吓坏我啦!快点讲吧,我想听。”
“您还记得那个悲惨的晚上吧,您在那个挂红缎窗帘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则怀着和您同样激动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您的分娩。孩子生下来了,交给了我,他不会动,不会哭,也不会呼吸,我们以为他死了。”腾格拉尔夫人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象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维尔福急忙止住了她,紧握着她的双手,象是在请求她注意倾听似的。“我们以为他死了,”他重复说道。“我就拿了一只箱子暂且代替棺材,把他放到了里面,我下楼到了花园里,挖了一个洞,匆匆地埋了那只箱子。我刚把土盖上,那个科西嘉人的胳膊便向我伸了过来,我看到一个影子猛地跳出来,同时看到亮光一闪。我便只觉得一阵疼痛,我想喊叫,但一股冰一般的寒颤穿过我的血管,窒息了我的声音,我昏死了过去,我以为自己已经被杀死了。当我恢复知觉以后,我一丝半气地拖着自己爬到了楼梯脚下,您尽管自己已累得精疲力尽,但仍在那儿接我。我永远忘不了您那种崇高的勇气。我们不得不对那次可怕的灾祸保持缄默。您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在您的护士的照料下回到了您的家里。我的受伤算是一场决斗的结果。尽管我们本来也知道这个秘密很难保守,但我们还是保守住了。我被带回到凡尔赛,和死神挣扎了三个月。最后,我似乎到了生命的边缘,我被送到南部去了。四个人把我从巴黎抬到了夏龙,每天只走十八里路。维尔福夫人坐着马车跟在担架后面。到了夏龙以后,我就乘船从索恩河转入罗纳河,顺流漂到阿尔,到了阿尔,我又被放到担架上,继续向马赛前进。我养了六个月的伤才痊愈。我始终没有听人说起过您,我也不敢向人打听您的消息。当我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才打听到,您,奈刚尼先生的未亡人,已经嫁给腾格拉尔先生了。
“自从我恢复知觉以后,我心里所想的?始终只有一样东西——即是那孩子的尸体。他每天晚上在我的梦中出现,从地底下爬起来,气势汹汹地盘旋在坟墓的上空。我一回到巴黎,就立刻去打听。自从我们离开以后,那座房子还没有住过人,但它刚租了出去,租期是九年。我找到那个租户。我假装说我不愿意我岳父母的房子落到外人手里。我请他们转让出来。他们提出要六千法郎。就是要一万两我也得给,我是带着钱去的。我叫那租户在退租契约上签了字,获得了那张我非常需要的东西以后,我就马上疾驰到了欧特伊。自从我离开以后,还没有一个人踏进过那座房子。那时是下午五点钟,我上楼走进那个挂红色窗帘的房间,等待着天黑。那时,我一年来在精神上受极大痛苦的种种念头都同时钻上心来。那个科西嘉人,他曾发誓要向我为亲复仇,他曾从尼姆跟踪我到了巴黎,他曾躲在花园里,他曾袭击了我,曾看到过我掘那个坟,曾看到过我埋那个孩子,他或许会去打听您是什么人——不,他或许甚至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将来有一天,难道他不会以此要挟来敲诈您吗?当他发觉我并没有被他刺死的时候,这不是他最方便的报复方法吗?所以,最最重复的事情,是我应该不惜冒任何危险来把过去的一切痕迹都抹掉。我应该抹掉一切能看到的形迹,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切所留下的记忆太真实了。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要取消那租约;并来到这里在房间里等待着。夜晚来临了,我一直等到深夜。我没在那个房间里点灯。当风吹得那些门窗哗啦作响的时候,我发抖了,我随时都准备会在门背后发现一个躲藏着的人。我似乎处处都听到您在我身后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的心跳异常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伤口会爆裂开来。终于,所有的这些声音都一一沉寂了下去。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怕的了,没有人会看到或听到我,于是我决定下楼到花园里去。
“听着,爱米娜!我认为自己的勇气并不比一般人差,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把开楼梯门的小钥匙。我们以前是怎么珍视那把小钥匙,您还曾希望把它拴在一只金戒指上呢。当我打开那扇门,看到苍白的月光泄到那座象鬼怪似的螺旋形楼梯上的时候,我一下子靠到了墙上,几乎失声大叫起来。我似乎快要发疯了。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我唯一无法克服的就是我的双腿不停地在发抖。我紧紧地抓住了栏杆,只要我一松手,就会摔下去。我走到下面门口。在这扇门外,有一把铲子靠在墙上,我拿了它向树丛走去。我带着一盏遮光灯笼。到了草坪*,我把它点了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走。
“当时是十一月底。花园里已毫无生气,树木只剩了一些长条枝子,石子路上的枯叶在我的脚下索索作响。我害怕极了,当我走近树丛的时候,我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手枪来给自己壮胆。我好象觉得时时都能在树枝丛中看到那个科西嘉人的影子。我提着遮光灯笼去检查树丛,树丛里什么也没有。我四下里看了看,的确只有我一个人。猫头鹰在凄厉地啼叫着,象是在召唤黑夜里的游魂,除了它的哀诉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来扰乱这里的寂静了。我把灯笼挂在一条树枝上,我注意到这正是我一年前掘洞的地方。经过一个夏天的时间,草已长得非常茂密了,秋天到了,也没人去除掉它。可是,有一块地方的草比较稀疏,这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显然就是我以前挖掘的地方。我开始工作起来。我期待了一年的时刻终于到了。我非常用力地工作,怀着急切的希望,使劲地一铲一铲地掘下去,以为我的铲子会碰到某种东西。但是没有,我什么也没找到,虽然我所掘的洞比以前大了两倍。我以为自己弄错了地点。我转回身来,望着树丛,极力回忆当时的各种情形。一阵尖厉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无叶的树枝,汗从我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我记得被刺的时候我正在往洞里填泥土。我一面踩,一面扶着一棵假乌木树。我的身后有一块供散步时休息用的假山石。在倒下去的时候,我的手松开了树,曾碰到了那块冰凉的石头。我看到右面是那棵树,身后仍旧是那块石头。我站到以前那个位置上,故意倒下去试一试。我爬起来,重新开始挖掘,并扩大了那个洞,可是我依旧什么也没找到,什么都没有。那只箱子不见了!”
“那只箱子不见了!”腾格拉尔夫人低声惊叫道,吓得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别以为这样一次就算完了,”维尔福继续说。“不,我把整个树丛都搜索了一遍。我想,那个刺客看到这只箱子,或许以为那是一箱宝物,想把它偷走。在发觉了真象以后,就另外掘了一个洞把它埋了起来,但树丛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我突然想到,他不会这样小心,只是把它抛在一个角落里去了。如果是这样,我必须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去找。于是我又回到了房间里去等候。”
“天哪!”
“天亮的时候,我又下去了。我首先去看了一下那个树丛。希望能找到一些在黑暗中疏忽过去的痕迹。我挖了一片二十呎见方、两呎多深的地面。一个工人一天都干不完的工作,我在一小时内就完成了。但我什么也没找到——绝对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根据那只箱子被抛在某个角落里的假定,开始去搜寻。要是果真抛在某个角落里,大概就在那条通小门去的路上,但仍然毫无结果。我带着一颗爆裂的心回到了树丛里,现在我对树丛已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了。”
“噢,”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这已足以使您发疯了!”
“我当时也曾这样希望,”维尔福说,“但我并不那么走运。总之,当我的精力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就说:‘那人为什么要把死尸偷走呢?’”
“您曾说,”腾格拉尔夫人答道,“他需要把他当作一种证据,不是吗?”
“啊不,夫人,那是没法做到。尸体是不能保存一年的,只要把他拿给法官看过,证据就成立了。但那种事并没有发生。”
“那么又怎么样了呢?”爱米娜浑身索索地发着抖问道。
“我们要遇到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令人惊惶的事情了!那孩子当初也许还活着,是那个刺客救了他!”
腾格拉尔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抓住了维尔福的双手。“我的孩子是活着的!”她说,“您活埋了我的孩子,阁下!您没有确定我的孩子是否真的死了,就把他埋了!啊——”
腾格拉尔夫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表情挺立在检察官前面,检察官的双手依旧被握在她那软弱的手掌里。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这样猜想,我也可以猜想别的情形。”维尔福回答,眼睛呆瞪瞪的,说明那强有力的头脑已到了绝望和疯狂的边缘了。
“啊,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她又一下子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嘴啜泣起来。
维尔福竭力恢复了他的理智,他觉得要转变当前这场母性风波,就必须以他自己所感到的恐怖来启发腾格拉尔夫人,他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们完啦。这个孩子是活着的,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活着的。那个人因此而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对我们说他挖掘出一个孩子的尸体,而实际上那个孩子是根本不可能挖掘到的,所以,掌握我们秘密的那个人就是他。”
“天哪!天哪!”腾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道。
维尔福声含糊的呻吟了一声。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呢?”那激动的母亲追问。
“您不知道我曾经是怎样地找过他!”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回答。“您不知道我在那些无法入睡的长夜里曾怎样地呼唤他!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富甲王侯,以便从一百万人里去买到一百万个秘密,希望在其中找到我所需要的消息!后来,有一天,当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铲子的时候,我又再三自问,究竟那个科西嘉人把那孩子怎么样了。一个孩子会连累一个亡命者的,或许他觉察到他还活着,就把他抛到河里去了。”
“嗯,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肯定在那儿!”
“我急忙赶到了医院,深知那天晚上,即九月二十日的晚上,的确曾有人送了一个孩子到那儿,他是裹在一张特意对半撕开的麻纱餐巾里送去的,在那一半餐巾上,有半个男爵的纹章和一个H字。”
“对呀!”腾格拉尔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都有这种标记。奈刚尼先生是一个男爵,而我的名字叫爱米娜。感谢上帝!我的孩子没死!”
“没有,他没死。”
“您告诉了我这么好的消息,不怕把我乐死吗,阁下?他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
维尔福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呢?”他说道,“假如我知道的话,您难道以为我还会象一个作家或小说家那样,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详详细细地描述给您听吗?唉,不,我不知道,大概六个月以后,一个女人带着另外那半块餐巾来要求把孩子领回去。这个女人所讲的情形一点都不错,于是他们就让她领了回去。”
“您应该去探访那个女人,您应该去跟踪追寻她。”
“您以为我当时在干什么,夫人?我假装说要调查一桩案子,发动了所有最机警的密探和干员去搜索她。他们跟踪她到了夏龙,但到了夏龙以后,就失踪了。”
“他们没能找到她?”
“是的,再也没找到。”
腾格拉尔夫人在听这一番追述的时候,时而叹息,时而流泪,时而惊呼。“这就完了吗?”她说,“您就到那一步为止了吗?”
“不,不!”维尔福说,“我从来没停止过搜索和探问。可是,最近两三年来,我略微松懈了一点。但现在我应当更坚决勇猛地来重新调查。您不久就会看到我的成功,因为现在驱使我的已不再是良心,而是恐惧。”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回答说,“基督山伯爵是不可能知道的,否则他就不会来和我们交往了。”
“噢,人心难测啊”维尔福说,“因为人的恶超过了上帝的善。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人对我们讲话时的那种眼光?”
“没有。”
“但您总仔细观察过他吧?”
“那当然罗。他很古怪,但仅此而已。我注意到一点,就是他放在我们面前那些珍馐美味,他自己一点都不尝一下,他总是吃另外一个碟子里的东西。”
“是的,是的!”维尔福说,“我也注意到了那一点,假如我当时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一切,我就什么都不会吃的,我会以为他想毒死我们。”
“您知道您猜错了。”
“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相信我吧,那人还有别的阴谋。就为了这个,我才要求见您一面,跟您谈一谈,并提醒您要小心提防每一个人,尤其要防着他。告诉我,”维尔福的目光极坚定地盯住她,大声问道,“您是否曾向别人泄漏过我们的关系?”
“没有,从来没有。”
“您懂我的意思吗?”维尔福恳切地说,“当我说别人的时候,请恕我急不择言,我的意思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人。”
“是的,是的,很明白,”男爵夫人面红耳赤地说,“从来没有,我向您发誓。”
“您有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在晚上记录下来的那种习惯?您有日记本?”
“没有,唉!我的生活毫无意义。我希望自己能忘掉它。”
“您说不说梦话?”
“我睡觉的时候象个小孩子一样,您不记得了吗?”男爵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而维尔福却脸色变白了。
“这倒是真的。”他说道,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难于听到。
“怎么?”男爵夫人说。
“嗯,我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维尔福回答。“从现在起,一个星期之内,我就可以弄清楚这位基督山先生到底是谁,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他要对我们说他在花园里挖到孩子的尸体。”
维尔福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要是伯爵听到了,一定会打个寒颤的。他吻了一下男爵夫人不太情愿地伸给他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领她到门口。腾格拉尔夫人另外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了巷口,在那条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马车,她的车夫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座位上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