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鹤人之死
经由海路返回茁浦要比陆路快多了。在船上的第一天,树耳因为激动加上船舱的摇晃,整天吐个不停,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他就陶醉在观赏大海无穷变化的乐趣中了。天空看起来也大不相同,远比从陆地上看时更加的辽阔。这段海上旅程,他几乎都处在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状态。
终于,帆船驶进了茁浦。树耳急切地将身体探出船舷外,即使是从这个全然陌生的角度,茁浦镇看起来还是那么的熟悉。帆船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树耳得极力克制自己,才能遏阻想要纵身跳人海里游向岸边的冲动。此行的最后一段——从深水区换乘一艘小型划艇到海滩——感觉似乎是全程最漫长的一段。
一踏上海滩,树耳便急着往村镇跑,他决定先到明师傅的住处传达委任的消息,再回桥下向鹤人报喜。
他在明师傅房屋前叫门,却无人回应,于是绕到屋后。只见明师母正背对着他,蹲伏在菜圃里。
他清了一下喉咙,喊着:“伯母?”
她飞快地转过身来,快得树耳真担心她会不小心跌倒。“树耳!”她惊呼着,脸上绽放出满布皱纹的笑容,“你平安回来了!”
“是的,伯母。”
这天的天气微寒,秋天的脚步早已到来,然而她的欢迎就像是一阵温暖的和风吹拂在树耳的身上。他鞠躬行礼,也忍不住笑容满面:“师傅在家吗?”
“他正在溪边淘洗黏土……”她迟疑着,欲言又止,随后开口说,“你为他带来什么消息吗?”
树耳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是的,伯母。”他再次向她鞠躬行礼,随即快速地穿过庭院,奔向河边。
当树耳接近那块空地时,他放慢了脚步,一步步地走着。他握紧拳头,压抑住内心的激动。
“师傅!”他呼唤着。
明师傅正在搅拌排水坑洞中的黏土,他放下木桨,在一块布上擦拭双手。
“你回来了。”他简单地说。
树耳鞠躬行礼:“我见到了皇家特使。”他试着保持低调的语气,以免听起来过于大惊小怪,“他指派了一项委任工作给您。”
明师傅闭上眼睛,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仰天发出了一阵叹息,听起来就像汽笛一样,最后才睁开眼睛。有好一会儿,他的目光越过了树耳的肩膀,注视着远方。随后他走向溪流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并伸手指着旁边的另一块石头。
树耳坐了下来,对于明师傅的镇静反应感到有些失望。树耳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好剧烈,连脉搏的怦怦声都清晰可辨。他偷偷地窥探明师傅的脸,很纳闷明师傅的表情为什么这样严肃,难道这个消息不正是他毕生的期盼吗?树耳不禁暗自耸了耸肩——这个耸肩的动作原本是他预期明师傅听到喜讯后会做的动作。
明师傅倾身向前,准备开口说话,却又停了下来,摇着头。“我非常遗憾,树耳,”他终于说话了,“你那位桥下的朋友……”
树耳愣住了:鹤人怎么了?
“几天前,他站在桥上,一个农夫推着一辆超载的推车想要过桥,撞到了他。桥上的木栏杆年久失修,你的朋友受到冲撞,向前跌倒,栏杆应声断裂。”
树耳闭上眼睛,他希望明师傅别再说下去。
明师傅倾身向前,把手放在树耳的肩膀上。“当时的水温太低……你的朋友年纪大了,冲撞的力量过大,他的心脏承受不住。”
树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灵魂出窍一样,看着自己坐在那里聆听明师傅的话。就在这种灵魂抽离的状态下,树耳发觉明师傅的眼神竟是如此温和,表情是如此亲切。这是树耳第一次见到明师傅这样的神情。
明师傅仍旧娓娓诉说着:“根据别人的转述,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树耳,你的朋友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他把手伸进腰际的口袋,掏出一件小东西,“当他们将他从河里拉上来时,他的手里还紧握着这件东西。”
是那只陶制的小猴子,上面还系着那条细绳。明师傅把小猴子拿到树耳面前,然而树耳没办法伸手去接它。
这时候,树耳听到明师母的声音。她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旁,还是已经在这儿好一阵子了?周遭的声音和影像一直在晃动,他看到的和听到的都像是隔着一层流动的水。“树耳,今晚你就留下来陪我们吧!”她说。
由于仍处于失神的状态,树耳看着自己站了起来,任由明师母带他回到房屋。
明师傅在他们的后面大喊着:“树耳,这只小猴子做得很好。”
这话在树耳听起来,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许是他自己凭空想象的吧!
他跟着明师母跨过门坎进了门。树耳很惊讶地发现:他有一部分的意识似乎仍在运转着。在这之前他从没进过屋里,一进门他就看见了明师傅的作品——架子上的一把造型出色的茶壶,一只有雕刻图案的广口瓶,瓶内放着一些烹调用的刀具。屋里看起来整洁、简朴而不寒伧。
明师母带他去看一间狭小的房间,房内铺着一张睡觉用的草席,随后便让他单独留在房里。树耳躺在草席上,闭上眼睛阻隔光线,同时也停止了思绪的转动,他不再去想方才听到的一切。他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早在寺庙的钟声响起之前树耳就醒来了。他离开寂静的房屋走向河流,站在河边凝望着流动的河水。他弯腰拾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漫不经心地投出去。只听见“扑通”一声,那块石头跳也没跳一下,直接沉入水中。
树耳扔出了第二块石头,接着第三块……顷刻间,他就像连珠炮似的把一大堆石头掷进了河里。石头一块接着一块,一次比一次用力地被抛出去,它们如雨点般落下。河水逐渐变得混浊,水花四起。在不自觉的狂乱中,树耳连树枝、树叶和泥块也一并投出,只要双手可及,任何东西他都不放过。
终于,他累了,他蹲了下来,抱着肚子,大口地喘气,最后跪坐在浅滩上的泥泞里,望着混浊不堪的河水逐渐沉淀。
要是他不曾自告奋勇带明师傅的作品到松岛去,那会怎样呢?事故发生时他可能会在场,他可以伸出援手……
水流将一片漂流的枯叶卷入了一个小旋涡。树耳的思绪转到当天他把礼物送给鹤人时的情景。他回想起鹤人那种郑重其事的喜悦,他立刻找出了一段细绳,要把那只小猴子牢牢系好,永远带在身边。自始至终,鹤人从没暗示树耳大可不必出这趟远门,他为树耳的勇气感到骄傲。
无数的回忆层层叠叠地交织在树耳的脑海里鹤人总是乐于跟他一起讨论事情……他说的故事、他听来的山中传奇、他对于大千世界的领悟和体会……还有他喜欢说笑话、听笑话,即使是挖苦自己或是嘲弄那条残缺的腿,他也毫不在意。
另一件往事倏地浮现于他的脑海,就像一条鱼惊扰了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不论你身在何方,鹤人。”树耳轻声地说,“但愿此行的你,有一双健全的腿。”
树耳盈眶的泪水流了下来。
寺庙的钟声打断了树耳的啜泣,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河里洗把脸,缓缓地走回房屋。明师傅带着斧头和推车,正在庭院里等他。
又是砍柴,树耳暗自叹息。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和松岛之行前一样。
不。不一样了,鹤人不在了。他该如何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季?孤孤单单一个人栖身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树耳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
明师傅把斧头交给他。“大块的原木。”他大声说,“至少要有一个成人的身躯那样粗。”
树耳很纳闷,为什么要这么粗呢?没错,这么粗的圆木劈成细木柴,是可以放进窑洞,可是这么做不是更费事吗?
“小子,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明白皇家委任的工作有多么沉重吗?”
明师傅还在责备,树耳只能垂头丧气地听着。“光靠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如果你没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转盘,怎么帮忙呢?再说,要是你不去找一根尺寸合适的圆木,又怎么做转盘呢?快去!”明师傅不耐烦地指着山区的方向。
树耳还没来得及完全理解明师傅话里的含意,就转身出发了。一个属于你自己的转盘?
明师傅该不是要教他拉坯了吧?树耳忍不住回头张望,脸上挂着一副傻气十足的笑容,然而明师傅早已进屋了。只见明师母正在院子里向他招手,要他回去拿装着午餐的碗。“准时回家吃晚饭。”她把午餐交给他时这么说。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这已经是第二个大惊喜了。家,明师母是这么说的。树耳一脸困惑地看着她,明师母郑重地点点头。
“树耳,如果从现在起你愿意跟我们一起生活,我有一件事得和你商量。”
“请吩咐,伯母。”树耳鞠躬行礼,头有点儿晕晕的。
“我们想给你取一个新名字,要是你同意的话,我们打算从现在起叫你韩璧。”
树耳连忙鞠躬行礼,他想起明师傅的儿子叫做韩谷。韩璧和韩谷有一个相同的“韩”字,这是同胞手足才会取的名字,树耳何其荣幸!今后他将不再用“树耳”这个属于孤儿的名字了。他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当他转身离去时,他可以感觉到明师母在他背后绽放的笑容。
“那么晚餐时见了,韩璧。”她温柔地呼唤着。
树耳在山路上缓缓前进,前面的推车颠簸了一下。他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他觉得思绪一片混乱,鹤人……一个属于自己的转盘……一个跟明师母一起生活的家,以及一个新的名字……明师傅要教我拉坯……鹤人……
树耳用力地摇摇头,就像一只狗甩掉身上的水。他暗自在脑海里搜索着,企图找一个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影像。一只洋李花瓶,瓶中插着一枝洋李树枝,完整地衬托出瓶子的优美。他那制作陶器的梦想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强烈,因为现在,那个梦想很可能实现。
他几乎感觉得到:手里扶着黏土在转盘上起起落落地忙着——在他自己的转盘上——自然地呈现出优美的形状。如果必要的话,他会制作更多相同的造型,直到瓶子的釉色烧出翡翠般的光辉璀璨,水般的清澈透明,而且这只花瓶将会细心地、精巧地加以镶嵌,他要采用一种图案——一种……
树耳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抬头仰望着山区。在那一片终年翠绿的松树林里,有些树木的叶子早已落光了,枝干却还笔直地挺立着。树耳的目光穿过交错的树干和枝桠,一直望向天空,看到枝桠在蓝天下被衬出清晰、鲜明的轮廓。
要多长的时间,他才能做出这样的花瓶来?用完一座山丘、一处河谷的土……之后的某一刻。他会耐心地走下去,直到做出完美的作品来。
树耳弯着身体推车,登上山间的小路。
在韩国众多的文化瑰宝中,明文记载12世纪时确实有这么一只洋李花瓶。它可以说是韩国镶嵌青瓷中的杰作。
这只花瓶的特色在于它精巧复杂的镶嵌工艺。瓶身上镶嵌着四十六个圆形浮雕,每个浮雕由一个白色外圈和黑色内圈组成,每一个圆圈内先镂空后再以绝妙的技巧进行镶嵌,圈内各有一只鹤以优美的姿态飞翔着。朵朵白云飘浮在浮雕间,云层之中还有更多的鹤在翱翔,而釉色则是层次细腻的淡灰绿色。
这只花瓶就是“千鹤瓶”,作者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