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鲁姆小屋周围积起厚厚的雪,看上去窗户像和地面一样高。窗户以下全被雪埋住,连门都看不见了。每天晚上都会下一层新雪,要是阿鲁姆大叔还在这儿住,恐怕也得每天像贝塔那样吧。
贝塔每天从窗户跳出去,积雪还没冻结变一硬时,贝塔一跳,就会软一软和和地陷进去。他使劲折腾,又蹬又扒,好不容易才在雪里站稳。然后一妈一一妈一从窗口递出个大扫帚。贝塔用扫帚扫开面前的雪,一点一点走到家门口,接下来要干的活可不是件轻松事。必须把雪全铲到两边去。不然雪还松一软的时候,一打开门,厨房里就得掉进一大砣雪;而雪一旦冻硬,门口就会变成一片冰石头,除了能从窗户跳出去的贝塔,谁也没法出去了。
不过这么冷的天,倒也有不少方便。下山到德尔芙里去时,从窗口爬出来,就是冻硬的雪原。然后一妈一一妈一把小爬犁从窗口拿出来。贝塔只要坐上去一滑,不管滑一向哪儿,最后总会到德尔芙里,因为整个阿鲁姆山成了个四通八达的大冰场。
阿鲁姆大叔按事先说好的,冬天搬下山来。下过第一场雪后,立即锁上山上小屋和山羊棚,带着海蒂和羊儿来到德尔芙里。
德尔芙里教会和牧师馆的旁边,有一座带围墙的宅子。很久以前,它曾是个大公馆,现在已经破破烂烂、颓败不堪了。只能隐约看出它从前的风貌。
这房子里以前住过一个勇敢的年轻人。他加入西班牙的军队,立过很多战功,得了各种各样的珍宝,回到德尔芙里,花了一笔钱盖了这个漂亮的房子。他本打算在这里住下去,可没过多久就搬走了。在繁华都市里呆惯了,他觉得宁静的德尔芙里单调乏味得无法忍受,便从此再没回来过。
之后又过了许多年,传来他去世的消息,住在山下的他的远房亲戚接管了这所房子。那时它就已经陈旧破损得很严重,但新的房主并没打算重建。而且因为这儿房租便宜,不久就住进了好多穷苦的人。所以房子里哪儿剥落散架,也没人管。
阿鲁姆大叔带着年幼的托比斯刚来到村里的时候,就在这个颓败不堪的房子里住了一阵。再往后这里大多成了空屋子。因为到处有损坏,不懂修修补补的人是没法住的。
德尔芙里地势较高,冬天寒冷漫长。房子四处露风,冷风钻进来,刚点上的灯一下就灭。没点本事就只能冻得发一抖了。不过这难不倒爷爷。爷爷下决心在德尔芙里过冬以后,就租下这房子,秋天时每次下山都来修理一番。十月中旬,便带着小海蒂搬来住。
这房子一进后门,是个空荡荡的大厅。两面墙壁只有半面还完好无损。上面有扇半圆形的窗户,可玻璃早就没了。粗一壮的爬山虎绕着窗棂,还有一半已经爬上房顶。屋顶是漂亮的圆屋顶,一看就知道这曾是个礼拜堂。
从没有门的门口进去,是另一个大厅。这儿的地板上还保留些漂亮的地砖。地砖之间杂草丛生,四面墙壁各倒了半堵,几乎没有屋顶。要不是两三根粗柱子支撑着,剩下的那一小块屋顶也准会砸到下边人的头上。爷爷在四周钉上木栅栏,往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准备让山羊住在这儿。
从这儿有通向各处的走廊,不过大多残缺不全,看得见外面的天空、草原和道路,只有一条走廊的尽头沉重的橡木门还能关得严严实实。打开门一看,是个挺宽敞的屋子。这里还比较完好,带黑一色一护板的四堵墙上连个裂缝也没有。
房间一角,有个和天棚差不多高的大炉子。表面的白瓷砖上有蓝一色一的画。上面画着高高的树林环绕着几座古塔,猎人牵着狗在树下散步。另外一幅上,高大的橡树投下长长的倒影,对面有一片幽静的湖水。岸边,一个渔夫在垂钓。
壁炉旁边有只长椅,坐那儿可以欣赏到这些壁画。小海蒂一下喜欢上了这儿。和爷爷一进来,她就立刻跑到炉边的长椅上坐下瞧着那些画。
小海蒂从椅子上往炉子后面一瞧,发现了意外的东西,马上被吸引过去。原来,炉子和墙之间还有好大一块地方,放着一个四块木板围成的苹果箱似的东西。仔细一瞧,里面可没放什么苹果。底下垫了厚厚的干草,上面又铺了床单和当被子的大麻袋。原来是海蒂的床,和阿鲁姆小屋里的一模一样。海蒂看了,高兴地大喊:
“呵,爷爷,这是我的房间吧。啊,太漂亮了!那,爷爷你睡那儿?”
“你要不睡在炉子旁边会被冻着的。”爷爷说,“带你看看我的屋吧。”
海蒂蹦蹦跳跳地跟在爷爷后头。爷爷打开对面的门,里面是一个小房间,放着爷爷的床。海蒂瞥见房间里还有一扇门,立刻打开一瞧,吃惊得愣住了。这像是个厨房,不过海蒂生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厨房。
爷爷对这个屋已经下过一番功夫修理了,可还不能令人完全满意。墙上到处是洞一眼,还有些大裂缝,冷风呼一呼钻进来。爷爷往墙上钉了好多木板,看上去像是到处做了些小壁橱似的。
爷爷又用一大把铁丝和钉子把那扇又旧又高、怪可怕的大门固定了一下,这才能关得严严的。于是海蒂放下心来。因为门外堆积着残垣断壁,那儿杂草丛生,到处爬满金龟子和四角蛇。
这个新住处让海蒂很满意。她把屋子每个角落都看了个仔细。第二天,贝塔来的时候,海蒂领着他到处溜达,直到把这儿的一切有趣的东西都介绍完了才罢休。
炉子旁的床睡上去舒服极了。但是小海蒂一睁眼总以为还在阿鲁姆,心想没听见枞树哗哗啦啦响,大概是因为厚厚的雪压住了树枝吧,不行,得打开门瞧瞧。她常早上醒来左看看、右看看,才能想起来自己是在哪儿。当她知道自己不是在阿鲁姆山上时,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窒息着她,紧压着她的心。
不过,没一会儿,外边就传来爷爷和“天鹅”,“小熊”说话的声音。接着,山羊们欢快地大声叫起来,像是说:“快起来吧,小海蒂!”——海蒂一下想起还是在自己家里,便从床上跳下来,急忙向羊栏跑去。
第四天早晨,小海蒂一起床就说:
“我今天要去一奶一一奶一那儿。太久不去,一奶一一奶一会寂寞的。”
可爷爷没答应她。
“这两天可不行。阿鲁姆的雪足有两米厚。你看,还下着呢。那个劲头十足的贝塔都没法过来。像你这样的小娃娃一下就得被埋住,找都找不见。等雪冻住了再说吧,不用多久,你就能轻轻松松走过去了。”
海蒂听了有些泄气。不过,要干的事还很多,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海蒂现在每天上午和下午去德尔芙里学校上学,她学得很认真。可是,却几乎看不见贝塔。因为贝塔总是不来上课。好在老师是个好脾气,常常说:
“那孩子好像又没来吧,还是来的好。大概山上雪太厚,他下不来吧。”
不过,傍晚放学的时候,贝塔经常毫不费劲地下山到海蒂家去。
过了几天,太一陽一出来了,照着白茫茫的大地。但很快又落下去,像是觉得在春天可以看到广阔的绿一色一草原和花朵盛开,那有多美,现在可懒得看,太没劲了。
夜晚,皎洁的月光,铺满一望无际的雪地。第二天整个阿鲁姆像一块巨大的水晶,亮闪闪的。
贝塔像往常一样打算从窗口跳到厚雪上,没想到,他使劲一蹦,没陷进雪里,而是一下子滑倒了,接着像个没有驾手的雪橇,一屁一股直滑一到了山脚下。
贝塔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惊得呆呆的,好不容易站起来,使劲跺了跺地面,看看雪是不是真的冻上了,不过他怎么踢也没踢起一块雪。看来阿鲁姆真的冻得像石头一样结实了,贝塔欢天喜地。现在海蒂可以上山来了!贝塔连忙跑回家,把一妈一一妈一刚摆到桌上的山羊一奶一喝光,塞一片面包在兜里,匆匆忙忙地说:
“我得去学校了。”
“是吗,行,好好学吧。”一奶一一奶一点点头说。
贝塔从窗户爬出去——因为,门口堵着冰山,没法从那儿走。——找出个小雪橇,坐上去滑一下山。
雪橇快得像闪电。到了德尔芙里,又滑上去米原菲尔特的路,还是停不下来。贝塔怕突然一停,自己和雪橇都会摔坏。于是,就这样一直滑一到下面的平地上,等雪橇自动停住。
贝塔下来,望望四周。雪橇劲头太猛,连米原菲尔特都过了一大段路。现在怎么往回赶都是迟到,早就开始上课了,而且往回走得花上一个小时,贝塔寻思着不如干脆回家的好。
这样,贝塔走了大半天,总算回到德尔芙里。这时,海蒂已经放学回家正和爷爷吃饭。贝塔走了进来。他一心想着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海蒂,一进门就站在屋子*风风火火地喊:“硬了!”
“什么?什么硬了?你今天怎么这么英勇?“爷爷说。
“雪呀。”贝塔回答。
“哎呀,太好了!我能去一奶一一奶一那儿了!”
海蒂欢呼雀跃。她一下明白了贝塔话里的含义。
“可是,你为什么没来上学?用雪橇不一下子就到了吗?”
海蒂转念想到他明明能来学校却跑到别的地方去,便责备似地说。
“雪橇滑一出太远,我来不及了嘛。”贝塔分辩。
“那是在开小差,”爷爷说。“该罚这种人揪耳朵,知道么?”
贝塔吓了一跳,忙把头巾扯到耳朵上。他最相信阿鲁姆大叔。
“尤其像你这样的山羊司令都开小差,就更让人瞧不起了。”爷爷接着说,“你说说,要是你的山羊不听话,东一只、西一只地瞎跑,给你捣乱,你怎么办?”
“揍它们哪。”贝塔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么,要是有个孩子也像山羊一样不听话,挨了揍,你会怎么想?”
“活该!”贝塔说。
“是吗,那好,山羊司令。要是你以后上课,还坐着爬犁从学校门口滑过去,你就到我这儿,等着活该挨罚吧。”
贝塔这才懂得爷爷的意思。明白那个像不听话的山羊的孩子就是自己。贝塔慌忙往墙角瞥了一眼。看看那儿有没有像自己对付山羊时用的鞭子之类的东西。
不过爷爷愉快地招呼他:
“喂,过来吃点儿吧,吃完你带海蒂上山,晚上再领她回来,晚饭也在这儿吃吧。”
贝塔没想到会这样,高兴得又把脸笑成一一团一,马上跑到海蒂旁边坐下。
海蒂已经吃了很多,而且一想到能看见一奶一一奶一,就再也吃不下了。她把盘子里剩下的烤一奶一酪和一大块土豆给了贝塔。爷爷本来就给贝塔盛了满满一盘,这下贝塔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不过贝塔对付这些可毫不打怵。
海蒂从壁橱里拿出克拉拉送的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戴上头巾,就等出发了。她的伙伴把最后一块东西塞一进嘴里后说:
“好了,走吧。”
于是两个人上路。路上海蒂讲起“天鹅”和“小熊”,刚搬到新屋子时它们成天耷一拉个脑袋,蔫蔫巴巴的。一问爷爷,爷爷说:
“这就像你刚到富兰克托时一样。它们俩还从没下过阿鲁姆呢。”
海蒂又说:
“你也该经历一回这种事,贝塔。”
贝塔听了,一声不吱,像是思索着什么,和平时大不一样,连海蒂说了什么也没听清。直到走到家门口,才站住,懊丧地说:“要是挨爷爷的罚,我宁愿上学。”
海蒂同意这个想法。她热心地鼓励贝塔一定上学。一进屋,一妈一一妈一在做针线活。一奶一一奶一这阵子一直卧床不起,天太冷,最近身一体又不舒服。这可是海蒂头回知道,以前每次来,一奶一一奶一都是坐在屋子一角里。
海蒂赶忙跑到一奶一一奶一屋里,见一奶一一奶一盖着薄薄的被子,躺在窄一窄的床上,身上还裹一着那件灰披肩。
“哎呀,感谢上帝!”一奶一一奶一一听是她跑进来的脚步声,立刻喊。一奶一一奶一秋天就一直暗暗担心一件事,现在海蒂好久不来,她心里又是七上八下的。原来一奶一一奶一听贝塔说有个从富兰克托来的绅士天天和海蒂一起上牧场去,就怕这人是不是想把海蒂带走。直到他走了之后,一奶一一奶一也时时担心会有谁从富兰克托来这儿把海蒂带去。
海蒂跑到床边,担心地问:
“一奶一一奶一,非常难受么?”
“哪里,海蒂,不碍事的,”一奶一一奶一一爱一抚地安慰她。“只是天一冷,手脚有点不方便了。”
“那一暖和起来就会好吧。”海蒂着急地问。
“是啊,当然会好。说不定不用多久,就又能纺线了呢。我今儿个还想试试来着,明天肯定就会好的。”
一奶一一奶一信心十足地向她保证,仿佛看见了她一脸惊惶。
海蒂还从没见过一奶一一奶一病倒在床上,刚才十分担心,一听这话,才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她睁着大眼睛盯了一奶一一奶一一会儿,诧异地说:
“在富兰克托,披肩是散步时用的,睡觉时也能技吗?一奶一一奶一?”
“不是的,海蒂。”一奶一一奶一回答。“太冷了,被子又薄,有这个卷在身上就好多了。”
“哎呀,一奶一一奶一。”海蒂张大嘴,“这个床怎么会这样,头那么低,脚那么高,得把头那儿垫高点才行啊。”
“是啊,海蒂,我知道。”“一奶一一奶一挪了挪脑袋,好在那个像块薄板似的枕头上舒服一点儿。“哎,枕头本来就不高,又用了不知多少年了,变得这么扁平扁平的。”
“那告诉富兰克托的克拉拉一声就行了。”她大概能把我的床送来。又大又厚还有三个枕头,我总睡不惯,就滑一到枕头下边平平的地方睡。不过还得上去。总得规规矩矩才行呀。一奶一一奶一,要是有了那张床,您一定能睡得香是吧。”
“也许会吧。再暖和点儿,头再垫高点儿,我就能舒服多了。”
一奶一一奶一边说边把头抬起来,使劲往上挪了挪。“算了,别说这些了。我有的,好多老年病人还没有呢,我已经得感谢上帝了。我总能吃到高级面包,这灰披肩也这么漂亮这么暖和。再说,你又待我这么好。来,海蒂给我读点什么听吧。”
海蒂跑到外屋把那本旧书拿来。她现在对里面的歌很熟悉,找出一首首好歌,给一奶一一奶一读的时候,她自己也感到快乐,很久没听过这些动听的歌了。一奶一一奶一双手合在一胸一上。刚才忧虑的神情变成了欣慰的微笑,仿佛突然看到了幸福的希望。
海蒂读着读着,突然停下来问:
“一奶一一奶一,好些了吗?”
“啊,好多了,海蒂。听着听着就好了。接着念吧。”
海蒂把这首歌继续念完,它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如果我眼前布满黑暗
请把我的心灵照亮
使我在回返另一个世界时
快乐欢欣像回到故乡。
一奶一一奶一让她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不停地小声念叨着。一奶一一奶一脸上充满了欢乐,像是看见了远处的光明和希望。这让海蒂想起回家时那个晴朗的日子。她高兴地喊:
“一奶一一奶一,我也知道‘回到故乡’是多快乐!”
一奶一一奶一没说话,不过她明白小海蒂为什么这么说,她的脸上仍带着欢乐,让人一看也不由得心情好起来。
过了一会儿,海蒂又说:
“天快黑了,一奶一一奶一。我得回家了。一奶一一奶一又好起来,我真高兴!”
一奶一一奶一拉起孩子的手,紧紧一握住,说:“啊,是啊,我也高兴啊。就算以后一直要睡过去,一奶一一奶一也不难过。海蒂,不亲身感受,是不知道那种滋味的。永远永远孤单一个人躺着,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一丝光亮。一奶一一奶一也许会问得慌,会绝望。但是只要想想你读过的歌,一奶一一奶一就会心里亮堂,高高兴兴的了。”
一奶一一奶一说完,终于放开了海蒂的手。海蒂说了声“再见”忙回到外屋拉起贝塔走出来。天已经黑了,可是月光铺洒在白茫茫的雪地,明亮得像白昼一样。
贝塔在雪橇前面的位置上坐好,让海蒂坐在他身后。然后两个人像顺风飞翔的两只小鸟,从阿鲁姆猛一冲下去。
这天晚上,海蒂躺在炉子后边又大又漂亮的干草床上,想起了一奶一一奶一。想起她的枕头不舒服,想起她喜欢听歌,还想起一奶一一奶一说过的好多话。要是一奶一一奶一每天都能听上一遍歌,就天天都会心里舒坦了。可是下次去恐怕要两三周以后吧。一想到这儿,海蒂非常难过,绞尽脑汁想,怎么才能让一奶一一奶一每天都能听到歌呢?
突然,她冒出个好主意来。海蒂开心极了,简直等不及天亮再实施计划。忽然她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她光顾想一奶一一奶一的事,还没做晚祷。这时候的小海蒂可不是个能忘记祈祷的孩子了。
海蒂在心里为自己、爷爷和一奶一一奶一祈祷了一遍。一骨碌又钻进了干草床上,然后,安安稳稳一直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