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眼里哗地有眼泪冲了出来。
那天我发现,街上真的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看上去和我们没有一点点两样,但它们实际上是精灵。他们慢慢地在街上那明明灭灭的梧桐树阴影里走着,要是真的用人的眼睛找出他们的不同的话,只能像爸爸那蚶告诉我的那样,看他们身后的影子,和人不同。精灵的影子不像人的那么黑,而有点发蓝,一团团的,像是有点飘。这也是妈告诉了我,我才发现的,没有人提醒你,一般发现不了,也不会注意别人的影子。
我甚至看到了一对谈恋爱的人,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走路,两只手互相搂着,另外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中的那个女人,也有一个蓝黑色的影子。大概爸爸妈妈从前就是这样的吧。我想。
妈说:“你看,精灵没什么可怕的吧,只是大多数人的家里人、同事,都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这时,有一辆20路电车开到我们身边,遇到红灯,停了下来。妈抬头一看,正好车里有一个人也在默默地看着她。那是个年轻的女人,长得和妈有一点像。
妈看着她,也不说话。
那个女人眼睛里慢慢流出了眼泪。她的眼泪很大,落下来时,妈伸手接着,于是,在妈的手里,开出了一朵五个瓣的眼泪的花。妈妈说:“你说吧,我的孩子知道了。”
那女人说:“我得回去了。他们全都知道了,都受不了。”
妈的脸色变了:“怎么会全都知道的呢?”
这时,20路车的后屁股放了一声很响的长屁,开始启动。
那女人说:“再见。”
妈妈的脸色变得很白。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也很凉。
“妈妈!”我摇摇妈的手。
她说刚刚那个女人是当年和她一起到49路的大树上唱歌的精灵,她也爱上了49路车站上的一个人,可是她住不下去了,要回去了。
妈说!“要是将来妈也走了,你想妈妈,就这时候到街上来,看看别的精灵。”
妈脚下的影子是蓝瓦瓦的,看上去真的非常脆弱,像最薄的包糖的糯米纸,轻轻一碰,就会化掉似的。我伸手去抓那影子,可什么也没有抓到。
妈看着我说:“那是抓不到的,孩子。如果我变成了蓝色的人形,就是这样的气,你可以看到,可摸不到。”
那辆20路车很快被别的车挡住,就看不见了。
我的心真的难过起来,那么难过,使得我想哭。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感情就叫“矢去的悲伤”。也没猜到我将要真正地经历它,懂得它。它真的是很大很大的悲伤,像一个湖一样,我沉在里面,没有人能救我。
我问:“为什么你们要走呢?”
妈说:“不是我们想要走,我们只是想要来,我们喜欢这地方,有时比禀正的人还要喜欢和珍惜,可有时侯得不走。”
“为什么?”
“我们和人不一样。”妈妈说,“可我不是说我也要走,我不会走的,我是你妈妈啊。”妈亲亲我。
但我在那时觉得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我好像看到我家的厕所里,也只有两个人的刷牙杯子了,爸爸的蓝花杯子和我的黄色杯子紧紧挨在一起,妈妈的红杯子里没有牙刷,插牙刷的地方插了一朵白色的花,她的杯子已经当花瓶用了。而那些花,开得很白,很香,但有一点心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到这样的情形。
我的眼睛慢慢地看不清东西,妈就在我面前,可她的影子一点也看不清。我哭了。
我拉着妈妈,她是真的,摸得着的,暖暖的。我把他的手搭到我自己的肩膀上,她就搂着我了。我最喜欢妈妈这么搂着我。
那天,我觉得妈妈这个人,随时就会不见的。
我想到李雨辰,她从来没有说过没有妈妈的家到底是怎样的,可她一定也经历过像我现在刚刚感到的悲伤,比溯还要大的悲伤,比海还要大的悲伤,比整个天空还要大的悲伤。而且我永远也不能从那种伤心里游出来,因为她不会再和妈妈爸爸住在一起了。而且,只要她爸爸说出一点理由,她就不能单独和妈妈住在一起。而大人想要为什么事找一个理由,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