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一爱一的小朋友:
海滨归来,又到了湖上。中间虽游了些地方,但都如过眼云烟。半年来的生活,如同缓流的水,无有声响;又如同带上衔勒的小马,负重的,目不旁视的走向前途。童心再也不能唤醒,几番提笔,都觉出了隐微的悲哀。这样一次一次的消停,不觉又将五个月了!
小朋友!饶是如此,还 有许多人劝我省了和小孩子通信之力,来写些更重大,更建设的文字。我有何话可说,我一爱一小孩子。我写儿童通讯的时节,我似乎看得见那天真纯洁的对象,我行云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说我心中所要说的话。纵使这一切都是虚无呵,也容我年来感着劳顿的心灵,不时的有自一由的寄托!
昨夜梦见堆雪人,今晨想起要和你们通信。我梦见那个雪人,在我刚刚完工之后,她忽然蹁跹起舞。我待要追随,霎时间雪花乱飞。我旁立掩目,似乎听得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在云中说:“她走了——完了!”醒来看见半圆的冷月,从云隙中窥人,叶上的余雪,洒上窗台,沾着我的头面。我惘然的忆起了一篇匆草的旧稿,题目是《赞美所见》,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充一充篇幅。课忙思涩,再写信义不知是何日了!愿你们安好!
冰心
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娜安辟迦楼。
《赞美所见》 湖上晚晴,落霞艳极。与秀在湖旁并坐,谈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从自然之美感中得来。不但山水,看见美人也不是例外!看见了全美的血肉之躯,往往使我肃然的赞叹造物。一样的眼、眉、腰,在万千形质中,偏她生得那般软美!湖山千古依然,而佳人难再得。眼波樱一唇,瞬归尘土。归途中落叶萧萧,感叹无尽,忽然作此。
假如古人曾为全美的体模,
赞美造物,
我就愿为你的容光膜拜。
你——
樱一唇上含蕴着天下的一温一柔,
眼波中凝聚着人间的智慧。
倘若是那夜我在星光中独泛,
你羽衣蹁跹,
飞到我的舟旁——
倘若是那晚我在枫林中独步,
你神光离合
临到我的身畔!
我只有合掌低头,
不能惊叹,
因你本是个女神
本是个天人……
…………
如今哪堪你以神仙的丰姿,
寄托在一般的血肉之躯。
俨然的,
和我对坐在银灯之下!
我默然瞻仰,
隐然生慕,
慨然兴嗟,
嗟呼,粲者!
我因你赞美了万能的上帝,
嗟呼,粲者!
你引导我步步归向于信仰的天家。
我默然瞻仰,
隐然生慕,
慨然兴嗟,
嗟呼,粲者!
你只须转那双深澈智慧的眼光下望,
看萧萧落叶遍天涯,
明年春至,
还 有新绿在故枝上萌芽,
嗟呼,粲者!
青春过了,
你知道你不如他!
…………
樱一唇眼波,终是梦痕,
一温一柔智慧中,愿你永存,
阿们!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一日,娜安辟迦楼。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5年3月6日、10日,后收入《寄小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