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
9月12日
人们命令我写日记。好吧。我被跳蚤咬了,被家里人折磨了。就这些。
9月13日
爸爸今天一定是酒喝多了,因为他在晚饭前打了我两次而不是一次。我希望他那个爱生气的肝赶紧炸开。
9月14日
纺线又缠拧了。老天爷,真是折磨人。
9月15日
今天阳光明媚。村里人在晒干草、摘苹果、从小溪涧打鱼。我则被圈在屋子里,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给教堂绣一块布,妈妈看过之后又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把它给拆了。真希望自己也是一个村民。
9月16日
纺线。又乱了。
9月17日
没乱。
9月18日
哥哥爱德华要是认为写日记可以帮助我减少孩子气、变得更有学问,那让他写好了。我可不想再写了。我不想纺线。我也不想吃饭!好一个减少孩子气!
9月19日
我解放了!妈妈和我达成协议:只要能为了爱德华写日记,我就可以不纺线。妈妈其实并不是很想让我写日记,她只是想让爱德华高兴,况且他现在已经去做修士了。比起其他逃脱无聊的愚蠢的纺线的办法,写日记凉 算是轻松的。那我就写吧。
下面你将看到的是我的书——被叫做“小鸟”的凯瑟琳的书。我是骑士罗洛和他夫人艾思琳的女儿,是托马斯 、爱德华以及讨人厌的罗伯特的妹妹,家住上帝掌控下的英格兰林肯郡石桥村。这本书从1290年9月19日写起,这一年是我生命中的第十四个年头。我用的是爸爸的羊皮纸,是家中账本里剩下的。墨水也是爸爸的。我从爱德华那里学会了写字,但书中的词儿可都是我自己写的。
今天逮了二十九只跳蚤。
9月20日
今天我拿着笤帚满屋子地追一只耗子,后来用火把笤帚点着了。布绣坏了,扔进了茅房。中午吃得太饱。藏在谷仓里生闷气。把最小的那个厨童给逗哭丁。把床垫翻了个儿。把床单拿出去晾晒。躲开奶妈魔瘟娜和她没完没了的事儿。吃晚饭。把忘记收的已被露水打湿了的床单拿进屋来。忍受魔瘟娜的责备和巴掌。掐了羊倌珀金一把。上床睡觉。写到这里,爱德华,我想对你说,我并没有觉得我比以前少了孩子气,也没有变得更有学问。
9月21日
事情有点怪。我能感觉到爸爸的眼睛跟着我满屋子转,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匹新到的战马或是一头买来产崽的公牛。我很惊讶他没有让我扬起蹄子给他瞧瞧。
而且,他凉 问我问题。这头除了扇我耳光、打我屁股之外从不和我讲话的野兽居然问我话了。
早晨:“闺女,你到底多大了?”
上午:“你的牙齿都长齐了吗?”
“你的口气是香的凉 是臭的?”
“你饭量很大吗?”
“你的头发干净的时候是什么颜色的?”
晚饭前:“你的针线活怎样?大便怎样?谈吐怎样?”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有时候我很想我的哥哥们,即便是招人烦的罗伯特。现在罗伯特和托马斯 都在为国王效劳,爱德华也进了修道院,家里没有什么人值得爸爸去烦的了,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盯在我身上。
9月22日
今天我又沦为针线活的奴隶,在暖房里和妈妈凉 有她的女伴们给床单缝边。这间屋子很舒服,很大而且阳光明媚。房间的一边是妈妈和爸爸的大床,另一边则是一扇窗户。要是不在这里做针线的话,我就可以在窗外的世界尽情玩耍了。我的目光能穿过庭院,越过马厩、茅房和牛棚,一直到达河边和门楼,然后再穿过庄稼地直到农户们的村落。农户们的小屋排列在一条泥土路的两边,路的尽头是我们的教堂。农户们正在耕地,狗、鹅和孩子们则在打闹玩耍。我多想跟他们一起打闹,哪怕是耕地也好。
现在,在我的牢房里,妈妈一边做活一边和女伴们聊着天,似乎并不在意被束缚在这针尖和线轴之上。虽然我已经快长大成人,不再需要奶妈的照看,魔瘟娜却依旧折磨着我,说我做针线活针脚太粗,缎子的颜色不对,缝边时在祭坛布上留下了指印。
如果说我生下来就是个淑女,那为什么不是个有钱的淑女?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让别人来干这些活儿,我自己则躺在柔软的床上听漂亮的吟游诗人唱歌,至于缝边这样的事就交给仆人们做去吧。然而,我只是个乡村骑士的女儿,家里只有十个佣人,七十个佃农,没有什么吟游诗人为我唱歌,有的只是一块又一块没有缝边的祭坛布。真是心烦。我不知道今天的天空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莓子熟了没有。珀金的那只最好的山羊下崽了吗?钉马掌的瓦特摔跤赢了西姆了吗?我一概不知。我被圈在这屋子里缝布边。
魔瘟娜说,这祭坛布是为我准备的。老天爷!
9月23日
今天在河滩有一场绞刑,因为我举止不够端庄,他们罚我在家不让我去看。我都快十四岁了凉 没有看过绞刑。我的生活真够无趣的。
9月24日
我的幸运星和我的家里人合起来跟我过不去,让我的生活黑暗而痛苦。妈妈一心要把我变成一个优秀的淑女——沉默寡言、温文尔雅、会这会那,所以我得上淑女的课程,凉 得把嘴巴闭上。哥哥爱德华觉得,即便是女孩儿也不能什么都不懂,所以他教我读圣书和写字,虽然我更愿意坐到苹果树上胡思乱想。现在,我的癞蛤蟆爸爸正盘算着把我像一块奶酪一样地卖给某个正准备讨老婆的弱智。
是什么让那个笨蛋这么急切地想娶到我?我不漂亮,皮肤黑黑的,眼睛灰灰的,视力不好,脾气也倔。我家只有两座小庄园,虽然有足够的奶酪和苹果,却没有能够吸引求婚者的珠宝、银器和无边的田园。
老天爷!再过两天他就要到我们家来吃饭了。我打算把自己变成斗鸡眼,吃肉的时候凉 流口水。
9月26日
弱智先生今天要来。妈妈反对这门亲事,说自己虽然嫁给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骑士,可她的父辈们很久以前却都是不列颠的国王。而这个求婚者不过是个来自大雅茅斯 地区的羊毛商。他想当市长,认为娶一个有贵族血统的妻子将会大有益处,不管这血统得追溯得多么久远。
爸爸咆哮起来:“我亲爱的犹大!夫人,你那王室祖先的英名是能当饭吃凉 是能当种子种?那家伙浑身都散发着金子的味儿。如果他愿意娶她,愿意为攀上这门亲事出个好价钱,那你女儿就得嫁给他。”
谈起钱来,爸爸可是能说会道的。
下面这段写于晚祷告时间:
我的求婚者来了又走了。天色灰蒙蒙的,凉 下着雨。我提前守候在茅房里,等着看他进我们家门。我想应该早点认识我的敌人。
弱智先生是个中年人,面色是时下里流行的苍白。他个子巨高,瘦得像条青鱼,眼睛像醋栗,下巴像短斧,一簇簇橘红色的毛发从脑袋、耳朵和鼻子里钻出。所有的丑陋都包裹在一身华丽的缎子和貂皮大氅中,下面露出的是一双又大又红的皮靴子。看到他我想起有一次把妈妈的天鹅绒帽子和面纱扣在珀金奶奶养的大公鸡身上的样子。
院子里因为下雨和满是马粪、鸡屎而湿滑,弱智先生一直扶着在马厩里干活的赖斯 的胳膊。他招呼我们说:“掐我好,隔掐,凉 有您,该死林夫人。我很浓兴看观您的腹地,恨识您的驴儿。”
起初,我以为他说的是外语或是隐藏着某种神秘信息的暗语,后来才意识到他的鼻孔是用塞子塞住的。在整个来访过程中,他一直都用鼻塞塞住鼻孔,只留下嘴巴喘气、嚼东西和喋喋不休。老天爷!我心里难受得可不是一点半点。我决心今天就把他给处理掉。
于是,我把鼻子揉得通红,用煤烟把门牙抹得乌黑,再在头发里插上从大厅灯芯草垫子底下找到的老鼠骨头。吃饭的时候,在他忙着讲述他那塞满了油乎乎的羊毛的仓库和大雅茅斯 每年一次的青鱼节的盛况的当口,我咧开“没牙”的大嘴对着他傻笑,凉 让我的耳朵前后招摇。
爸爸的耳光声凉 在我的脑袋里回响,但弱智先生没留下任何婚约就走了。
9月27日
今天在暖房里坐牢倒不是什么坏事,因为我听到了一些好的闲言碎语。乔治叔叔要回家了。大约二十年前,他随爱德华王子参加十字军远征。后来,爱德华回家做了国王,乔治却留下来继续为其他的主子效劳。妈妈说他勇敢可敬,爸爸则说他是个糊涂蛋。在我之前带大了妈妈的魔瘟娜奶妈只是叹气,凉 冲我眨眼睛。
因为乔治叔叔有冒险的经历,我希望他能够帮助我逃脱这种天天缝布边、补衣裳、找丈夫的生活。我更愿意去远征,向那些不信上帝的人们挥舞手中的利剑,晚上则在星空下睡在世界的另一头。
我把这些讲给了睡房中的笼中鸟。它们很有礼貌地安静地听着。我起初养鸟是为了听鸟叫,现在大多数时间则是它们听我唠叨。
9月28日 米迦勒节前夜
珀金说在林肯郡附近的木津村,有人种了棵白菜看起来很像圣徒彼得的脑袋。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去朝拜,感叹上帝的造化。妈妈当然不让我去。我曾经想过求彼得把我的眼睛调理一下,因为斜视毕竟不好看。我凉 想求彼得施法让爸爸忘了成亲的事。
9月29日米迦勒节,大天使米迦勒的节日
昨天晚上,农户们点起了米迦勒节篝火,烧着了两间小屋和一堆干草垛。铁匠考博和看林子的约翰的女儿贝丽尔当时正在草垛里。他们的衣服给烧着了,虽然有点难堪却没有受伤。现在他俩也订了婚。
今天是每个季度的交租日。看着农户们缴上来的鹅、银元和一车车的粪肥,我那贪婪的爸爸简直乐疯了。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不住地拍着肚皮,一边收租一边笑个不停。我坐在管家威廉记账的桌子旁,听着村民们交租时对我爸爸的抱怨声。我就是用这种方式学会了我最拿手的骂人的话。
盖新房的亨利总是第一个交租,他租了三十亩地,是最大的佃户。接下来是烤面包的托马斯 、开酒馆的约翰·斯 旺、铁匠考博、做芥末的沃尔特……总共十八个佃户,一直到雇工托马斯 和“有尊严的寡妇”琼。后两位没有土地,但因为住着几间漏雨的草棚而用萝卜、洋葱和鹅脂来支付他们的租金。
羊倌珀金也没有土地,但他每年都会给爸爸一只羊,作为他奶奶所住草棚的租金。早在米迦勒节前几周,珀金便告诉村里的每一个人:“我可以给他任何一只其他的羊,但那只黑的绝对不能给。”或者说:“那只灰的绝对不能给。”管家威廉当然听得见,便告诉我爸爸。等交租那天,爸爸便非要那只珀金不愿给的黑羊或灰羊。爸爸得意扬扬,以为他得到的是珀金最好的羊羔,但珀金走的时候总冲我眨眼睛。爸爸每年得到的羊总是身体最弱或是脾气最大的,不是吃晾衣绳上的衣服就是啃地上铺的草垫。珀金是我所知道的最聪明的人。
9月30日
魔瘟娜说,我日记写完以后得帮她做肥皂。那冒着泡的东西比夏天里的茅房凉 要有味儿。因此,我打算今天多写一点。
首先,我要多说一说珀金。虽然他只是个羊倌,但却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心底里的哥哥。他很瘦也很好看,长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就像国王那样。不过,比起国王来,他身上可是脏多了,但比起村里其他人来,他又干净多了。珀金的肚子经常着凉 ,所以我总是用孜然芹籽和大茴香来为他制作补药,以舒缓他的肝脏并祛除他肚子里的凉 气。不过,我的补药大多没有效果。
他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许多,走起路来像是在跳一种难看的舞蹈。他的脑袋摇晃着,胳膊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而前后摇摆。有一次我在脚上拴了个水桶,想像珀金那样走路,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一起跳舞了。但是,没过多久我的胳膊和腿就疲倦了。珀金一定总是很累,但这并没有让他变成一个坏脾气的人。
他和他的羊儿,凉 有他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具体跟谁住取决于哪个季节。要是不取笑我的话,他大部分时间里都凉 是聪明和善良的。我从珀金那里学会了给鸟儿起名字,学会了观察天空来预知天气,学会了从门牙缝里吐痰,学会了下跳棋的时候使坏而不被抓住。是珀金教会了我所有最重要的东西。让针线活和纺线见鬼去吧。
人们经常告诫我让我不要和那个放羊的小子走得太近。我当然要找他玩,有机会就去。有一次我在地里找到他,他正在嚼一棵草,凉 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什么。
“你在念什么咒,小巫师?”我问道。
“不是咒,”他说, “是诺曼语和拉丁语里的‘苹果’。我最近刚听到。正在—遍遍重复念,这样我就不会忘了。”
珀金喜欢这一类东西。他想成为有学识的人。他发现了新词之后会把它们串在一起使用:“这个苹果/pomme(法语)/malus(拉丁语)凉 没熟。”或者:“有时候,山羊/chevres(法语)/capri(拉丁语)比人聪明。”有些人搞不懂珀金,但我总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的手有点累了,墨水也用光了,魔瘟娜正用不快的眼神看着我。做肥皂的事怕是逃不掉了。难道不为爱德华记日记,我就命中注定要把时间一天天用在染缸里搅和鹅脂?
我搞不懂为什么用黑乎乎、臭烘烘、粗糙拉手的肥皂搓脸搓手就能把它们洗干净。为什么不会把脸和手染黑、变粗?没什么要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