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我用观察仪测出的读数证明我前一天测出的读数没有差错,根据这个读数,我设计了一条去豪威库比较短的路线。我花了一下午做这件事。黄昏时我去给牲口饮水,还 摆好了驮鞍,准备早上使用。
当我回到营房时,夜色已经很浓,这正是门多沙两个人进入草房,等待黑夜来临的时候。
齐娅和弗朗西斯 科神父在火坑里烤了一只兔子,我们三人就着煎玉米面饼吃了一顿饭。我坐到火旁,心想,这该是罗阿和门多沙动手在湖坝顶上挖掘渠道的时候了。他们准轮换着,一人用铁锹和铁条把泥土弄松,一人则把泥土堆在一边。他们一定干得很快,还 不时停下来听听,用极低的声音说几句话。我仿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们,跟我自己也在山上一样。
弗朗西斯 科神父在谈桃赫人,他希望能拯救他们中的一些灵魂。
“他们跟奈克斯 潘人一样,”他说,“很虔诚,只是误人了歧途。明天我还 要去跟他们谈谈,竖起我花一整天时间做成的十字架。他们很顽固,不过,我一定能说服他们。”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桃赫。”我说。
他望了望火那边,像只鸟一样把头侧向一边。
“那是谁的命令?”他问。
“那是门多沙上尉的命令。”
“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对不起,神父,那是我的过错,他让我告诉你我们要离开这里,我忘了。他和罗阿明天早晨回来。一切都必须在明早以前作好准备。那就是他的命令。”
弗朗西斯 科神父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蹒蹒跚跚朝他的铺位走去,嘴里还 在咕哝什么。兴奋的齐娅来回骑了五里格路,这时也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也跟着他去睡觉了。
我从树林里走出来。空气非常清新,月亮尚未升起。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安宁。我伸开四肢仰卧在草堆里,却无法入睡。
月亮升起来了,形状像苦橙,颜色则像白金。我想,有了月光,那两个人会干得更快。他们已经连续挖了两个多小时了。现在多半已经挖了一条跟人体一般宽的渠道,占整个泥土湖坝厚度的四分之一了。
桃赫城的灯火渐渐暗淡,最后完全熄灭了,山上的群星发出灿烂的光辉来,天狼星和天蝎座的两颗小星星显得尤为明亮。
我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但时间不长,因为天狼星只移动了最多一指宽的距离。四周一片寂静。我听见山上传来狗吠的声音。我想,门多沙和罗阿也一定听见了狗叫,他们停止了干活儿,正在侧耳倾听。
几分钟过去了,狗也不再叫了。
“那两个人又干了起来,”我对自己说,“他们现在干得更快了,想把耽搁的时间拉回来。”
天蝎星座的那两颗小星消失在山后。空气里略带寒意,露水打湿了草木,我往火堆上添了一些木柴,又去看了看牲口。附近什么地方一声狼嗥,引起远方一片回声。我疲倦得很,却又不敢躺下,害怕睡过了头。
地平线上出现了微弱的光线。我轻手轻脚给牲口上起驮鞍来,小心翼翼把驮架安得又牢又平。我不时望望山上。到处都还 是一片昏暗和静谧。
山上亮起了最早做饭的火光。我想,现在时间快到了。离太阳升起还 有半个小时,那两人不会再等太长时间。我站在树林外面,以便看清那座山、那些房子和西边那个突出的悬崖。
地平线越来越亮,桃赫印第安人不久就要离开他们的家,穿过广场,走上湖畔的平台。
我注视着那个悬崖和拥挤在悬崖边上的房子。几分钟过去了。我想现在已经太晚了,印第安人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家,正在去湖边的路上。不过,很可能门多沙等的正是这一时刻。
突然,我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们的计划出了问题。他们在平台上干活儿的时候是不是受到了印第安人的袭击?门多沙是不是没有听我的警告,想在坝上挖通一条隧道,结果泥土塌方,或者给湍急的流水围住了?按这种疯狂的计划去行事,什么岔子都可能发生。
在我头上,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似乎是天上,传来一个声音。它好像一股强风的飕飕声,又好像扇动巨大翅膀的声音。再一听,这声音并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山上。它已经不再是风和翅膀的声音,而是一种咆哮声了。
咆哮声越来越大。我站在那里发呆,一股羽毛状的白水破山而出,悬挂在明朗的晨空里,又闪闪烁烁落下地来。
我跑着穿过森林,赶着牲口,朝悬崖走去。齐娅和弗朗西斯 科神父畏惧地站在火旁,我经过他们时没有吭声。我骑马走上小路,到了一堆岩石旁,小路没有了,那里离悬崖和藤梯大约还 有五十步光景。
我下了马,让牲口都掉过头去,面对下山的小路,这时第一袋金粉已经落了下来,掉在悬崖脚下一个多草的洼地里。接着第二袋、第三袋掉进了草丛,我装第一袋金子时,看见罗阿站在悬崖上朝我挥了挥手又消失了。
我头上的云城里没有一点声音。
公元一五四一年十月十日
在新西班牙的圣胡安·乌鲁阿·韦拉克鲁斯 城堡
风暴过后大海显得异常平静。我们去审判室的路上穿过护墙,只见躺在城堡周围的大海温顺得像湖泊一样。我还 看见海滩对面的韦拉克鲁兹沿岸,有几排棕榈树让风刮倒了。菲利浦先生和我走得很快。烈日当空,靴子踏在护墙的石头上都觉得发烫。
菲利浦先生说:“你还 记得我们练习过的那段讲话吗?”
“我都背得上来啦。”
“还 要记住一点,”他说,“话要讲得慢。眼睛要望着法官,不要像你往常那样低头看脚。举止要显得有礼貌。别忘了,嘴巴甜一点总不吃亏。”
“你见过托雷斯 了吗?”我说出了早就盘旋在我脑子里的话。
“没见过,不过据说那个人又蠢又多嘴。”
“他是一个小偷,”我说,“一个盗马贼。”
“小偷也好,又蠢又多嘴也好,都不会给你带来安慰。托雷斯 不是受审的对象。他是王室检察官从遥远的地方弄来的证人,证明你犯有谋杀罪。因此,无论他说什么,法庭都会听他的,似乎他自己就是大主教。”
“这是我最担心的。”
“我也担心这一点,不过,听了他的证词以后,我们会给这个人一点颜色看看的。”进入审判室时菲利浦先生说道。
我在拥挤的房间里寻找托雷斯 ,没有看到。那三个法官仍旧穿着陈旧的长袍坐在那里。他们比过去任何时候更使我想起站在奇奇里提克尔废墟上的那三只黑秃鹰。房间里很闷热,他们又把长袍提到了瘦骨嶙峋的膝盖上面。今天有一个印第安男孩站在他们后面,拉绳扇动着一张大棕榈叶。
我站到三个法官面前,王室检察官走到我的身边来。
我不记得他开头说了些什么,多半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他匆匆翻阅一下文件,停下来念了念其中一份。接着他把文件整整齐齐卷成一卷,举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胸口。
“你曾经证实,”他说,“运输门多沙上尉在西勃拉找到的财宝需要十二匹牲口。”
审判室里一下静了下来。
“你证实,那批财宝约等于六万盎司纯金。你证实,当你们离开一个叫奈克斯 潘的地方时,你们带走的金子只能装两头盔。”
我的耳朵虽然在听王室检察官讲话,脑子里却在想古勒莫·托雷斯 。他就在审判室的什么地方。我看了看左右两边。我终于看见了他,不过可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样子很像他的人。
“我说得对吧?”检察官说,“你是不是证实过这些事实?”
“我证实过,先生。”
没错,那是托雷斯 。他坐在窗户旁,全身几乎让一个公证人挡住了。越过那个公证人的肩膀,我才能看到他的头,看到他那张胖脸和那对突出的眼睛。
“现在我想知道,”检察官说,“那两头盔金子如何变成十二匹牲口才能驮运的金子。请告诉我们,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两头盔金子并没有变出许多金子,”我回答道,我举起手指着小偷托雷斯 ,“这个托雷斯 趁我们睡觉的时候把两头盔金子偷走了。”
王室检察官在他头上挥动那卷文件。朝我喊了一句什么,我没有理他,继续讲下去。
“我们在奈克斯 潘城附近扎营,他——托雷斯 偷了那两头盔金子和我们最好的马逃跑了。'
旁听的人都伸长脖子在看我指点的那个人。托雷斯 ,像乌龟一样,缩着脖子,躲在公证人后面。
一个法官警告我,不能继续感情用事,还 在挥舞文件的检察官也补充了一句。
“受审判的是你,而不是托雷斯 先生,”他重复了菲利浦先生已经对我讲过的话,“因此,你要规规矩矩回答向你提出的问题。”
我的辩护律师站起来为我讲话,可是一位法官却要他坐下来。
不久,我控制住了自己,开始谈到到达云城的情况,谈到我们是如何发现湖里有金子以及金子是如何在湖里沉积的。我很小心,没有说湖底里有厚厚一层金子,尽管如此,检察官还 是打断了我的说话。
“湖里的金子是从哪里弄来的?”他说。
“从很远的一个金矿里弄来的,”我回答,“金矿的位置我们没有打听到。”
“你们在湖里弄到多少金子?”
我老老实实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带走的金子都是从那里弄来的。”
我把目光从检察官身上移到了托雷斯 坐的地方,他还 藏在公证人背后,似乎他宁愿到任何别的地方去,就是不愿呆在审判室里。我头一次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就是他也许并不是自愿到这里来的。要真是这样,那我刚才的指责就是犯了一个错误。
“说下去。”检察官厉声地说。
我集中了一下思想,按照检察官的要求,继续讲下去。我告诉法庭有关门多沙掠夺财宝的计划,以及这个计划在晚上秘密实施的情况。我还 告诉法庭黎明时我站在山下,亲眼看到放出来的湖水从悬崖上飞挂而下的情况。
“你当时没有和门多沙上尉在一起?”检察官说。
“没有,先生。”
“那你在什么地方?”
“在营房里。”
“在山下的营房里吗?”
“对,在山下的营房里。”
“为什么在那里,而不和门多沙上尉在一起呢?”检察官问,“难道他不信任你吗?”
“需要有人照料牲口。”
“据我了解,你们一行中还 有两个人,一个是传教士弗朗西斯 科神父,一个是向导齐娅。为什么不让他们去照料牲口呢?”
我对他知道齐娅的名字感到很吃惊。王室法庭果然调查得很彻底,跟最高法院和宗教法庭不相上下。
“说呀!”检察官命令我。
“传教士腿瘸,齐娅又是一个女孩。”
“不过,要不是门多沙上尉不信任你,他还 是可以让他们照料牲口,让你去帮助挖隧道的。”
我没有答理。
检察官看了看文件。
“我们从你上次出庭的证词里得知,”他说,“你和门多沙上尉曾在奈克斯 潘找到的金子问题上发生过争吵。”
“没有发生过争吵,”我插话说道,“我当时也是这样证实的。”
我还 记得当时的情况,我证实这个情况的当天,曾经把我讲过的话仔细记下来,就在今天早晨我还 看过一遍。
检察官听而不闻继续讲下去:“我们证实门多沙上尉和被告之间存有仇恨,这个仇恨在奈克斯 潘和桃赫两次发作,结果导致门多沙上尉死于被告之手。”
他背转身去,大声喊托雷斯 出庭。
我在辩护律师身旁坐下,托雷斯 离开藏身的角落,走到三个法官面前。他的目光一直盯在地板上,连他在十字架前宣誓时也是如此。
检察官询问他的名字、出生地、职业和认识门多沙上尉有多长时间。托雷斯 对所有这些问题都回答得十分缓慢,同时不停地在地上擦脚。我更加肯定他是*到这里来的,我的辩护律师也有同样的想法。可是我们的估计错了,他到这里来确实是想寻找机会插手那批财宝的。
“现在,”检察官说,“请你告诉王室法庭有关门多沙上尉和被告之间发生争吵的情况,争吵是怎么引起的?”
“还 在奈克斯 潘争吵就开始了,”托雷斯 回答道,“所以开始的情况我不太了解。当时他们从深渊出来,我赶着骡马在那里等候。上尉和弗朗西斯 科神父争论起来。争论开始只限于他们两人之间,当时伊斯 特班在场(托雷斯 顿了一下,头一次往我坐的方向瞥了一眼)。伊斯 特班站在弗朗西斯 科神父一边,后来他们三人争论了一会儿,弗朗西斯 科神父走开了,那两个人还 在继续争论。”
到现在为止,小偷托雷斯 讲的全是假话。
“伊斯 特班·山多韦尔威胁过门多沙上尉吗?”检察官问,“他这次有没有说过,总有一天我宰了你?”
审判室里一片寂静。人人都竖起了耳朵,甚至三个法官也不例外。除了印第安小孩使劲上下拉动大棕榈叶发出的响声,审判室里声息全无。
托雷斯 对检察官提出的问题并不感到惊奇。“早有人盘问过他,”我的辩护律师耳语道,“他早在等检察官提出这个问题。”
托雷斯 眼睛看着法官们说:“我站的地方离他们大约有十来步,我看见伊斯 特班举起拳头说这话的。”
“说什么?”检察官催促他。
“总有一天我宰了你!”
我怒不可遏,腾地站了起来,辩护律师却抓住我胳膊,强迫我坐下。
“总有一天我宰了你!”检察官说,“这几个字眼儿你都听得清清楚楚?”
检察官慢慢地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喝,又慢慢地走回来,在三个法官前面就坐。
“喂,托雷斯 先生,”他说,“门多沙上尉及其一行又走了好几天。请你告诉法院旅途中发生的事情。”
“我们大约继续走了两天,”托雷斯 说,“风暴来了,我们到一个山洞里去避风,等待天气好转。”
“你们在山洞里等待时,伊斯 特班又威胁过门多沙上尉的生命吗?”
“我没有听到这种威胁。”
“你是说,可能威胁过,但是你没有听见?”
“是的,先生。”
“几天以后你离开山洞,独自回到了豪威库。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和那些勾心斗角的人在一起。”托雷斯 说。
“还 有其他离开的原因吗?”
“有。他们答应分给我一份金子,我没有得到。”
“讲下去,托雷斯 先生。”
“我在不给我应得金子的情况下,拿了那份金子,骑马回到了豪威库。”
扯谎,全是扯谎!我坐在那里听他一次次说谎,却毫无办法,只好沉默。我的辩护律师说,等到他向托雷斯 提问时,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可是,他提了问题,情况并没有改变,只是谎言又重复了一遍。托雷斯 重复的话几乎一字也没改。
辩护律师要我讲讲自己的情况,我讲出来平淡得很。审判室里空气沉闷。扇子上下摇动,也没有扇起什么风。海上的光线在三个法官的脸上投下了几道灰色的阴影。我能听到我背后的耳语声和移动脚的声音。很远的什么地方,响起了教堂的钟声。
我讲完托雷斯 偷盗的情况时,检察官站起来对三个法官说:“被告在为自己辩解,我不愿审问他了。”他以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说,仿佛我随便作出任何回答对他或对任何人无关紧要似的。
这时我的辩护律师把我放在一起的笔记本拿了去,交给了检察官。检察官看也没有看,就把笔记本抛在法官面前,也没有作任何解说。
“我请求审判休会两天,到十月二十二日再进行,”他说,“那时我会提出书面证据,并找来第二个证人。”
王室法庭这一天的审判就这样结束了,对我来说那是最不顺利的一天。
菲利浦先生和我穿过广场回牢房的路上,我的腿发软,头发晕。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石头烙在我的背上,那是我背在背上的西西弗斯 石①。
(①西西弗斯 为希腊神话中风神之子,为科林斯 国奠基者和国王,以机智著称,据说曾巧妙战胜死神。因不敬宙斯 ,被罚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将一块沉重的大石推上山去,他天天日夜操劳,却始终没有推上去。)
“检察官谈到书面证据是什么?”我问。
“我也不知道,”菲利浦先生回答道,“不过证人的事我倒听到过一点消息。”
我在等待菲利浦先生继续讲下去。那时我们正好经过那犯人不能坐而只好站的牢房,他停下来问犯人身体是否都很好。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他已经忘了他刚才开始讲的事,他在想我给他绘的地图哪一天才能绘完,在想拿到地图后该怎么办,根据这个地图能不能找到财宝。
“你刚才说到那个证人。”我提醒他说。
“哦。检察官提到的证人就是向导托亚诺·齐娅。”
“齐娅?”
太阳突然炸成几千个小块,脚下的石头台阶也好像熔化了似的。
牢房很安静。菲利蒲先生到这里来看过地图的进展情况。他对我的工作表示满意,看了以后他便去进行夜间巡视了。从表面上看,这确实是一张很好的地图,可是拿了这张地图他永远也找不到那批财宝。
西方那颗星显得很暗淡,我得继续讲我们离开云城——桃赫以后的情况,讲讲门多沙上尉的死,以及我们遭到的厄运。可是,这时我脑子里的念头都在围着托亚诺,齐娅转,叫我又怎么能把这些都写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