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童 我的心早已属于这里
1918年6月
阿灵顿新闻
垦荒家庭——时间的针线
我的高中老师——辛普森老师——对于我从新生活学到的各种知识,一定会表示赞许;虽然很多都不是从书本上学来的。我的持家技巧进步了很多——不得不如此。在烘焙方面,我永远也无法跟邻居派瑞丽相比,但是我煮的东西已经可以入口。还 有,我的拼布技术可是一流的,这并非自吹自擂哟。这里的夜晚十分安静,让人得以沉静思考。我最喜欢构思新的拼布图案。刚搬来的时候,我觉得这块土地又平坦又无趣。现在,我用充满爱意的眼睛看到每座山坡和山谷。这些景色应该用拼布被呈现出来才是。
然而,在开始拼新被子之前,我必须先完成手上的这条被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新成员。在家乡,阿灵顿妇女依赖拓波医师;在这里,妇女依赖莉菲·波尔威斯 。
“你读过报纸了吗?”眼看着手中的线变短了,我赶紧缝上几道锁针。艾薇阿姨总算能够以我为荣了:没有随便乱缝的针脚,不用凭借打结让线固定。“你觉得无麦六月如何?”我剪掉多余的线。
派瑞丽又缝了一针。“好像日子还 不够难过似的,居然有那么多食物配给的规定。”她叹了口气,“想不到我会思念口味平淡无奇的面包。”
“你真会利用替代食品。”我停下手中的针线,拿起盘子里的玉米馒头啃了一口,“我可以从早到晚只吃这个。”
派瑞丽抬起头来,整张脸皱成一团。“唉,我再也受不了玉米馒头的味道了。”
我从线轴上剪下一根缝线。派瑞丽的脸色不太好,聊食物可能不是个好主意。莉菲私下告诉过我,派瑞丽快要生产前会是什么样子:“她会像只老母鸡,想要做窝,可是不想吃东西。”我得鼓励派瑞丽多吃点儿东西,保持体力。莉菲也给了我一些指示——如果宝宝要来了,该做些什么。可是我并未仔细听,因为根本不需要。只要一有动静,卡尔就会去找莉菲。我知道要拿报纸垫在床单下面,还 要用线绑住脐带。“不要再说了!”当时我开口求莉菲,“否则我自己以后都不敢生了。”莉菲像母鸡萝丝一样,一直对我唠叨个不停。
我决定换个话题。“为了这个宝宝,我缝得手指头都快断了。”听我这么说,派瑞丽拍拍她的肚子。“派瑞丽,你什么时候才告诉我,你打算给他取什么名字?”
派瑞丽摇摇头。“我们一直无法决定。如果是男孩子,我想让他跟着爸爸叫卡尔;如果是女孩,就跟着卡尔的母亲叫莎萝塔。”
我点头,把线穿进针眼。
“简称萝缇。”派瑞丽又加上一句。
“好甜美的名字。”我继续缝被子,先把针刺进布料,把针和线扯过去,最后再拉线。刺、扯、拉。
“卡尔不肯。”派瑞丽用牙齿把线咬断,“他说,这个时候取这种名字,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我想了想。大家现在都好紧张,像卷得紧紧的铁丝网似的。除了紧盯艾尔莫和其他人,绥夫特和他的那群朋友到处逼大家参加蒙大拿忠诚部队。“即使在家乡也能打击德国佬。”我听过绥夫特这样跟齐林杰老爸说。可是他没跟我说这些。他知道我已经接到邀请了,还 是亲手送到家的呢。
“卡尔说得也有道理。”我试着让声音保持平静,“那么,中间的名字呢?”
“我也提过了,卡尔还 是不肯。”派瑞丽靠坐在椅子上,用手按摩着后背,“噢,坐太久了。”她伸手取下放在火炉上方架子上的一顶帽子,“我的解决方法就是:每个人都可以放一个名字在帽子里。抽到哪一个,就用那一个给宝宝命名!”
“你可真敢。”我说。
她笑了。“别说出去,不过我把不喜欢的名字都烧掉了。”她转了转眼珠,“麦蒂提议取名慕丽和公主。却斯 提议史约翰。”她把帽子递给我,“你也可以放个名字进去。”
“好让你丢进火炉里吗?”我逗她,“不用了,谢啦。”我伸了个懒腰,“该停工了,家里还 有活儿得做呢。”
派瑞丽举起被子。被子边缘镶着黄色布边。“真漂亮,就叫作小星星吧。”
她的手拂过被面。“我等不及宝宝出生了。”
“噢,不。”我说,“要等这条被子完工才可以。我看还 得再等上几个星期呢。”
“好吧。”派瑞丽假装不高兴地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只好再等几个星期了。”
派瑞丽答应的事情,总是说到做到。但是,这一回她食言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睡得正香,却被院子里的嘈杂声惊醒。
“海蒂!”卡尔叫着我,“宝宝要来了!”
我赶紧穿上衣服。“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去找莉菲。”卡尔点点头,鞭策着马儿星星走了。塞子原本不愿意在深夜出门,然而一旦明白我绝对不会让它掉头回谷仓,就乖乖地往派瑞丽家奔驰而去。
开门的是却斯 。“妈妈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他说。我把缰绳交给他。
却斯 苍白的脸上满是担忧,或许忙碌可以让他分心。“你去把柴火添满,好吗?莉菲一定用得上。”他点头接受我的建议,神情严肃地忙碌去了。
我赶紧进屋。芬恩和麦蒂——当然还 有慕丽一齐挤在火炉旁的小床上,睡得正熟。我用不着蹑手蹑脚的;这两个女孩很有福气,即使遇上最吵的风暴,也能睡得不省人事。
派瑞丽躺在后头房间的床上。
“这个宝宝不肯等他的被子缝好再来?”我拿来一块湿布,擦擦派瑞丽的额头。她抓住我的手。
“来得好快。”痛苦弄皱了她的脸,她小声呻吟着,挥手叫我关上房门。
“你会没事的。”我安慰她,“莉菲很快就来了。”
她摇摇头。“这跟以前那几次不一样。”
“放心,我在这里。”我抚摸着她的头发。
“卡尔好想要这个宝宝。”眼泪滑下她的脸颊。
“而且他会把这个宝宝宠坏,我们都知道。”听到我的话,她勉强且虚弱地笑了一下,接着微笑变成皱眉头。
“需要我做什么吗?”我问。派瑞丽挣扎着起身,指着后腰。
“感觉好像有人用榔头敲我这里。”她说,“可以帮我揉揉吗?”
我单膝跪在床上,透过睡袍揉她的背。“这样有用吗?”她点点头算是回答。我一直揉,揉到手臂痛得要命。好不容易,她终于说:“我得躺下了。”我才让她重新躺好。
“莉菲会需要很多热水。”说着,我把手放在门把上,“我灌满烧水壶就回来。”
却斯 不只添了一桶柴火,而是添满了整整两桶的柴火,还 让炉火烧得很旺。“你做得比我还 好。”我告诉他,“现在,你可以再做一件事吗?”我递给他一个空桶,“我得把烧水壶灌满,应该会需要三或四桶水。”我还 没说完,他已经冲出屋门。很快的,水壶灌满了,我开始烧水。却斯 倒完最后一桶水后,看看四周。
“我现在该做什么?”他问。
我指指带来的篮子。“你看看里面,那里头的东西够你忙了。”
我没有留下来看他发现那本《块肉余生录》时的表情。派瑞丽正等着我。一看到她,我就知道开始了。快点啊,莉菲,我心想着。
“莉菲……不来了。”派瑞丽喘着气说。
“噢,她会来。她已经在路上了。”我祈祷自己说的是真话。
“来……不……及……了……”派瑞丽看着我,“去拿……报纸。”
我的膝盖忽然软下来。我扶着派瑞丽滑下床垫,在床单下头铺了好几层报纸。
接下来呢?准备迎接宝宝。垦荒家庭没有像爱荷华家乡那些女人要的那种豪华婴儿床。我把装脏衣服的藤篮拿来,铺好干净的毯子。迎接宝宝的床垫,就是一个旧的羽毛枕头。
“海蒂!”派瑞丽大叫,“宝宝!”
我跑到派瑞丽身边。她喘着气,使着力气,脸色跟粉笔一样白,全都是汗。
“宝宝!”她又说了一遍。
我毫无选择,只好走到床脚,尽力而为。咕噜一声,一个小小的人儿滑进了我的臂膀。
“女孩!”我喊着。派瑞丽闭上眼睛,整个人跌躺到枕头上。
我用缝被子的线绑住脐带,用剪刀剪断脐带。我知道有时候得拍打宝宝,才能让他开始呼吸,可是我没办法动手拍打这个珍贵的小生命。新生儿都这么小吗?感谢老天,她一定察觉到了我的毫无经验。
“哇——”
“这小家伙的声音居然这么大。”我吃了一惊。派瑞丽还 闭着眼睛,却露出微笑。我把宝宝擦干净,交给她。趁着派瑞丽和宝宝第一次面对面研究彼此的时候,我赶紧清理床铺,尽量照料好派瑞丽,同时不让自己被这么多的血吓坏。真希望莉菲赶快抵达,告诉我这一切都很正常。
虽然这个宝宝非常娇小,一躺进妈妈的怀里,却马上知道该做什么。在派瑞丽的怀里,她看起来更小了。
卧房的门打开了,莉菲冲进来。她用力拍我的背。“看样子你处理得很好。”她把我赶出房间,开始照顾派瑞丽。几分钟后,她叫我和卡尔进去。
她把宝宝交给卡尔。宝宝被她用毯子包得好好的。
卡尔温柔地抱着宝宝,把她的脸靠近自己的脸。“我的孩子。”他小声地说,轻轻亲吻她的额头。
“很可爱吧?”莉菲的口气相当轻松,但是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担忧。
“我该做些什么?”我问。
“嗯。”莉菲说,“首先,你可以亲亲宝宝莎萝塔。”
我转头看着派瑞丽。“我以为你要从帽子里抽一个名字。”
她微笑着。
卡尔把宝宝交给我,走到派瑞丽身边。
“哈罗,萝缇。”我亲吻她那光滑如蜡的脸颊。
莉菲弯下身,平静地给了我一些指示:“我们需要让宝宝保温。把她放在烤盘里。记得先铺条毯子,然后放在烤炉门上。”
我看了莉菲一眼。“你说真的?”
她点头。“已经不止一次了,我就是这样让孩子们活下来的。”
我按照指示,整晚不睡地看着她。只要萝缇醒来,像小猫咪似的哭时,我就把她抱到派瑞丽那儿去。等她吃过奶、打了嗝后,我再迅速将她放回烤炉门上。一连整个星期,我们都遵守着这道程序。我一做完早晨的活儿就赶过去,天黑前再回家做活儿。上帝保佑公鸡吉姆!一整个星期,他过来帮我的花园拔草,帮我照顾鸡群。渐渐的,莉菲脸上的担忧神情终于消失了。
“我想,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她说,“小萝缇小姐似乎状况很好呢。”
派瑞丽也开心了起来。“真抱歉啊,我真是杞人忧天。”有一天,我忙着帮她烤面包时,她这么告诉我,“我好害怕会出事。”她拍着宝宝的背,宝宝正靠在她的肩膀上睡觉。“我知道这个想法很可笑,但我当时不免会想,这场战争啊什么的……”她看着我,“或许老天不会让卡尔拥有这个孩子。”
揉面团让我的手臂疲倦,我的心也疲累不已。派瑞丽经历了这么多不幸,已经无法安心享福了。“如果上帝真的想处罚谁,他何不用闪电劈打可恶的防卫委员会成员?”我的话让派瑞丽充满担忧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
“还 有德国皇帝?”她说。
“还 有马丁太太每隔一个星期天必穿的那件可怕的黄丝绸衣服!”我们两个都笑了。
派瑞丽把萝缇抱到另一边的肩膀上。“海蒂,你真过分。你才要小心被雷击中呢。”
“我知道,我知道。”真高兴派瑞丽情绪比较好了,我把面团做成两条长面包和十几个小面包,“现在还 要我做些什么?”
“噢,海蒂,不用了。”派瑞丽把麦蒂的头发绑好,“你比亲妹妹做得还 多。”
我脱下围裙,挂在火炉旁。“如果你觉得自己一个人没问题,我可能得回家忙上几天。我必须写一篇专栏,还 要除草。”事实上,虽然有公鸡吉姆帮忙,我的活儿还 是做不完,可是我不希望派瑞丽担心。
虽然胡须先生一直喵喵抱怨我离家这么久,家里还 是太安静了。除草、给花园浇水、喂鸡和清理塞子的马厩时,我觉得不舒服。起先我以为快感冒了,等到返家后的第二个晚上,我一个人安静吃晚饭的时候,我终于知道是什么毛病。让我不舒服的不是生病,是寂寞。我想念麦蒂的歌声、芬恩的咯咯笑声、宝宝甜甜的香气、睡前念故事给却斯 听、大家挤在一块儿吃饭。
我想念我的家人。
1918年6月18日
蒙大拿州维达镇西北方三里处
亲爱的查理:
你说你到法国后就变了,我能够了解这话的意思。你只提到身体的改变——不,我不相信你重了二十磅!但是我可以从你的字里行间读出来,你也有了其他的改变。
我曾经跟你提过派瑞丽要生小宝宝吧。6月1 1日,宝宝诞生了——是个小女孩,莎萝塔。由我帮忙接生的哟!这可能会让你稍微猜到我的改变。刚抵达这里的时候,我只想要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然而,这块贫瘠的土地却给了我更多的东西。
听你妈妈说,她把我登在《阿灵顿新闻》上的文章寄给你了。文章里的口气虽然轻快,但你只要读了,就会发现我的心早已属于这里,就像公鸡吉姆的那棵樱桃树一样。
你永远的朋友
海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