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彼德,我们是不是很快见面?
安妮眨眨眼。对面的艾琳也向棺材里面看。
棺材里根本没有死人。里面装的全是毯子和衣服。
彼德把东西拉出来,分给房间里的人。他把一件厚衣服给那对夫妇,把另一件给那个长胡子的老人。
“外面冷得很,”他小声说,“把衣服穿上。”他把一件厚毛衣给罗森太太,把一件毛大衣给艾琳的父亲。他抓了半天,最后捡出一件冬天穿的夹克给艾琳。
安妮看着艾琳接过夹克,举起来看看。这件夹克很旧,补丁又多。这两年来虽然很难买到新衣服,但是艾琳的妈妈总是用旧布料或旧衣服翻新,把她打扮得很整齐,衣服看起来像新的。艾琳从来没有穿过像手里拿着的那种又破又旧的衣服。
但是她还 是把衣服穿起来,扣上扣子。扣子竟然也钉得有的大有的小。
彼德身上穿的也是一件奇怪的破旧衣服。他对那对年轻夫妇说:“很对不起,棺材里没有婴儿衣服。”
“我去找一件衣服。”妈妈说,“不能让宝宝挨冻。”她说完,很快地走出去,立刻又回来,手里提着克丽丝的一件红色厚毛衣。
“给,”她对那个年轻母亲说,“虽然大了一点儿,但是会让宝宝暖和的。”
那个年轻母亲第一次开口说话。她小声说:“她是个女孩儿,叫丽秋。”
妈妈笑着帮忙给小女婴穿毛衣,把心形的纽扣扣上。安妮知道克丽丝非常喜欢她的心形扣子。小女孩儿睁睁眼,但是没醒。
彼德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走到那个母亲面前。他把手里的一个小瓶子打开。
“她多重?”彼德问。
“她出生的时候是七磅。”
年轻的母亲回答,“现在长了一点儿,但是长得不多,大概不超过八磅吧。”
“吃几滴就够了。没有苦味,她感觉不出什么。”
年轻的母亲把怀中的孩子抱紧,央求说:“不要,她夜里会一直睡,她用不着。我保证她绝对不会哭。”
彼德的声音很坚定:“我们不能冒险。”他说着,把孩子的嘴弄开,往她嘴里挤了几滴药水。小婴儿打了个哈欠,把药咽下去。年轻的母亲闭上眼睛,她丈夫用手扶着她的肩膀。
彼德又把棺材里的毯子一条一条拿出来,分给大家:“每人带一条,你们很快就需要用它来保暖。”
安妮的妈妈拿来食物,每人给一包。里面有苹果和她跟安妮做的面包、乳酪。
最后彼德从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用纸包着的东西。他看看屋内这些穿上厚厚的冬衣的人,对罗森先生做了个手势。罗森先生就随他走到门外。
安妮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罗森先生,”彼德说,“我一定要把这包东西交给亨利。但是我可能见不到他,因为我只带这些人到海港,然后他们各自上船。我请你把这包东西交给亨利,千万要办到。它非常重要。”
门外一阵寂静,安妮知道彼德在把那包东西交给罗森先生。
罗森先生回来坐到沙发上以后,安妮可以看出他口袋里鼓鼓地装着东西,她也看到罗森先生脸上有些困惑。他不知道这包东西里面包的是什么,但是他没有问。
安妮醒悟过来,这又是用“不知道”来保护他。假如罗森先生知道,他一定很害怕。因为害怕,他可能惹出麻烦。
他不问,所以彼德也不说明。
“现在,”彼德看看手表,说,“我先领第一组人出发。你,你,还 有你,跟我走。”他指指那个老人和那对带着孩子的夫妇。
“银吉!”他又说。安妮第一次听见彼德喊她母亲的名字。他以前总是称“约翰生太太”,在他和姐姐莎莉订婚期间,他曾叫她“妈妈”,现在他改叫银吉了。这代表他已超脱出年轻一代,像成人一样了。妈妈点点头,等待他下命令。
“你在二十分钟后,带着罗森一家出发。不准早,不准晚,也不要分散。我们必须分组走,敌人才不容易发现我们。”
安妮的妈妈再次点点头。
“等罗森一家人平安地见到亨利以后,你立刻回家。要靠暗处走,走背街小路,我想这些你都知道。”
“当你们到达船上的时候,我已经走开了。”彼德继续说,“我今夜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转身对安妮说:“我现在要和你说再见了。”
安妮走过去搂搂他:“彼德,我们是不是很快就会再见面?”她说。
“希望如此。”彼德说,“希望很快就会见面。但是你不要长得太快,不然就比我高了,长腿小姐!”
安妮笑了笑。彼德虽然尽量说得轻松,但是表情却不同了。他似乎在试着找回一些已经逝去的东西。
彼德无言地吻吻妈妈,然后又向罗森一家人说再见,就领着那一组人走出了大门。
妈妈、安妮和罗森一家人无言地坐着。门外有一阵骚动,妈妈立刻跑出去,但是很快又回来了。
“没什么,”妈妈回答每一个人脸上的问号,“那个老年人跌了一跤,彼德把他扶起来了。他没受伤,受伤的可能是他的尊严。”她说完,笑了笑。
“尊严”真是一个奇怪的字眼。安妮看看面前的罗森一家人。他们无声地坐在那里,穿着破旧且不合身的衣服,手里抱着破旧的毯子,满脸忧愁和疲倦。再回想他们在家里的快乐时刻:罗森太太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点起安息日蜡烛,口中念着祈祷文。罗森先生就坐在客厅里的大椅子上,翻读他的厚书本,改练习簿,扶他的眼镜,和气地抱怨灯光不够亮。她想到艾琳在学校演话剧的时候,很有信心地在舞台上表演,动作很稳,声音清晰。
所有这些事和物,这些有关尊严的来源——蜡烛、书本以及戏剧梦——都已经留在哥本哈根。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为了保暖而穿的衣服是别人的,为了生存而吃的食物是亨利大舅的。前面是黑暗的小径。他们要穿过树林,走向*。
安妮现在才明白带他们上船渡海到瑞典的原来是亨利大舅。她知道罗森太太是多么怕海。海又深又大又冷。她知道艾琳多么怕德国兵,那些穿皮靴背长枪的德国兵一定在到处找他们。她也知道他们对他们的前途有多害怕。
但是他们仍像以往一样挺直脊梁坐在那儿,就像他们在教室、舞台和教堂一样。看来尊严还 有其他的来源,他们并不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哥本哈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