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9节 消亡的又是世界的哪个部分
“把我藏在飞机里带到马拉喀什马拉喀什,摩洛哥地名。……”
在朱比角,每天晚上,那个摩尔人的奴隶都要向我提出这一简短的祈求。说完这个,他便觉得已经为自己的命运尽了力,随后盘腿坐下来为我沏茶。于是,这一天就会太平了,因为他以为把自己托付给了惟一能治愈他的医生了。坐在烧水壶面前,他反复回味着生活淳朴的景象:马拉喀什黑色的土地,他的粉红色的房屋,他被剥夺的那份薄产。他既不埋怨我的沉默,也不埋怨我迟迟不救他:我和他不同,但我是一种驱动力,像一阵吉祥的风,终有一天会改变他的厄运。
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飞行员,只在朱比角担任几个月的机场场长的职务。我所有的财产就是一间背靠西班牙堡垒的棚屋。屋子里只有一个脸盆、一个装着盐水的水壶和一张不够长的床,我对自己的力量还真没抱什么幻想:
“老巴尔克,我们以后再说吧……”
所有的奴隶都叫巴尔克,所以他也叫巴尔克。尽管被抓来做奴隶已经有四年了,但他还是不死心:他记得他曾经是一个国王。
“巴尔克,你过去在马拉喀什是做什么的?”
在马拉喀什,他曾经有一份很好的活儿,他的妻子和子女想必如今还住在那里:
“我过去是赶牲口的,那时我叫*!”
当地的司法行政长官常常召他来:
“我有群牛要卖。*,到山上去把它们赶出来。”
或者对他说:
“我在平原上有一千头羊,把它们赶到上面的牧场上去。”
于是,巴尔克挥舞着一根橄榄树枝,指挥牲口迁徙。他一个人要管一大群羊,既要让那些走在前面的矫健的羊放慢速度,以便照顾即将生产的母羊,又要督促那些走在后面懒惰的羊,他前进着,所有的羊都信任他,服从他。只有他知道它们要去哪片福地,只有他能根据星星来认路,只有他懂得羊群根本不可能明白的科学经验,只有他能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决定队伍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喝水。晚上,当羊群睡了,站在齐膝的羊毛里,怀着对无知的弱者的无限柔情,巴尔克,医生、先知和国王,在为他的子民祈祷。
一天,几个阿拉伯人过来和他说话:
“跟我们一起去南方赶牲口吧!”
他们让他走了很久,三天后,他被带到抵抗区的边界,在一条低凹的山路上,他们只是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给他取名巴尔克就把他当奴隶给卖了。
我还认识其他一些奴隶。每天,我都要到他们的帐篷里去喝茶。光着脚躺在长羊毛地毯上——这可是游牧民族的奢侈品,他们在毯子上面搭起了只逗留几小时的住所——我回味着白天的航行。在沙漠里,人们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炙热的阳光下,人们走向黑夜,走向晚风清凉,它拂过你的四肢,擦拭你身上的汗水。在炙热的阳光下,人和牲口既可以走向大的饮水池,也可以走向死亡。因此无所事事也从来都不是消极的。每一个日子都很美好,就像那些通往大海的道路一样。
我认识他们,这些奴隶。当他们的主人从百宝箱里拿出炉子、烧水壶和杯子的时候,他们就会走进帐篷。在这只笨重的箱子里,摆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钥匙的锁、没有花的花瓶、三个苏就能买到的镜子和一些老式武器。这些东西闲置在茫茫沙漠里,让人联想到海难后的残骸碎片。
这时,奴隶一声不吭地把枯枝干草塞到炉子里,吹旺炭火,再把水壶装满水,把能将一棵雪松连根拔起的力气花在一些小姑娘干的活儿上。他很平静,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沏茶,照看骆驼,吃饭。在白天的似火骄阳下,走向黑夜;而在光秃秃冷冰冰的星空下,期待白天的炽热。北方的那些国家真幸运,那儿有四季更替,夏天期待冰雪,冬天期待烈日。而地处热带地区的国家,天天都在热烤箱里,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撒哈拉还算是幸运的,因为在那里,单单昼夜的差别就可以让人们从一个希望转到另一个希望。
有时,黑人奴隶蹲在门口,感受夜风的滋味。在这个俘虏沉重的身体里,过去已经不会再浮现在他的记忆里了。他甚至几乎不记得被劫的日子,那些毒打,那些叫喊,不记得当天晚上把他掀倒在地的男人们的臂膀。从那一刻起,他就在一种奇怪的睡眠里沉沦,像一个瞎子,看不见塞内加尔缓缓流淌的河水,也看不见南部摩洛哥的白色城池;像一个聋子,听不见熟悉的声音。今晚,他并不悲哀,他已经麻木了。一旦掉进游牧民族的生活圈子里,跟着他们四处迁徙,这一生都逃不出他们在沙漠里描绘出来的生活轨道,此后,他还能跟他的过去、他的家、他的妻儿老小有什么关系呢?今生再不能团聚,亲人在他眼里也是虽生犹死。
有些长期沉浸在刻骨铭心的爱情中的人,一旦失去了所爱,有时也会厌倦他们孤单的生活。于是他们慢慢向生活让步,把平庸的爱情当做人生的幸福。他们委曲求全,受人役使,息事宁人,倒也感到日子的和顺。于是奴隶把烧好主人的炉子当成了自己的骄傲。
“给,喝吧。”主人有时会给奴隶一杯水。
这种时候往往是主人和奴隶一起走进阴凉的帐篷,疲劳和燥热消退,主人发了善心赏奴隶一杯茶水。于是奴隶不胜感激,为了这杯茶亲吻主人的膝盖。奴隶从来都不戴手铐脚链,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必要!他是那么忠心耿耿,他心甘情愿地否认了自己是沦为阶下囚的黑人国王:他从此只是一个幸福的奴隶。
然而,终有一天,人们会放他*。当他老得派不上用场,不值得主人花钱供他的吃穿,人们就会给他彻底的*。整整三天,他从一个帐篷走到另一个帐篷,徒劳地挨家挨户去求人收留,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到第三天结束的时候,他只好乖乖地躺在沙地上等死。在朱比角,我见过他们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死去。在漫长的等死的日子里,摩尔人常从他们身边经过,倒也不显得残忍凶恶。摩尔人的孩子就在这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身边玩耍,每天清晨,孩子们都会好奇地跑来看他是不是还会动,但他们不会嘲弄这位老奴仆。这倒也是合情合理。好像大家在对他说:“你过去活儿干得不错,你现在有权睡觉了,安息吧。”他一直躺着,感到饥饿像一种眩晕,而不再是一种折磨人的不公了。他渐渐融入大地,被太阳晒干并被大地吸收了。三十年的辛劳,最后才获得长眠和入土的权利。
碰到第一个这样的奴隶的时候,我没有听到他呻吟,不过也没有人要听他呻吟。我在他身上猜测到一种无奈的认命态度,就像一个迷失在雪地里,精疲力竭躺在地上,裹在雪和梦幻里的山民一样。并不是他的痛苦让我难受,我不相信他会痛苦。让我难受的是,当一个人死去,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也随之消亡,我在想那些和他一起消失的是些什么样的图像。被渐渐淡忘的塞内加尔的种植园和南部摩洛哥的城市又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在这个黑奴身上,消逝的是否只是些平常琐事的烦恼:烧水沏茶,赶牲口到井边……我不知道,就要安息的,是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恢复了旧日回忆、尊严死去的人。坚硬的头颅在我看来就像那些古老的百宝箱。我不知道有哪些彩色丝绸,有哪些节日的画面,有哪些在沙漠里早已过时、毫无用处的遗物可以幸免于海难。这只箱子就在那里,扣好了,沉甸甸的。我不知道在此人最后几天的昏迷中,随着他逝去的意识和逐渐重新变成夜和根的肉体,消亡的又是世界的哪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