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像那些痴心的人一样,又一次站在了刘氏庄园的门口。我依然只能仰望这些高大的楼阁,它们曾经萦绕在我心,神秘而不可琢磨。年前,成都大邑的天气算不得冷。山镇里飘着沉闷的碎雨,青灰色的天空映照着青灰色的墙,风在山粱间漫无目的地胡乱奔走着,却总碰上山壁,嘶哑地呼啸着——这已是常态了。
我突然想起过去生活在蜀中,常常与大人们结伴打老公馆门前走过。刘氏庄园的牌匾之下,鹅黄色的雕花衬着冷艳的朱漆门框,莲花,飞鸟,梅枝,雕刻在墙壁,就像长久堆放在阁楼的画报,却依然清晰可见。与我们同行的,是父亲在那里的一位旧友,有关本地的掌故,他都悉知。我不时四处乱跑着,也不经意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收租院是什么?”望着那紧锁的大门,我拽着父亲的袖子。父亲沉思了很久。
“地主折磨穷人的地方。”那位先生说。
“你怎么知道有这样的地方?”我心不在焉地折着衣角。
“那里有后人做的泥塑,我们小时候都去看过。”
“泥塑是用来干什么的?”
“证明他的恶行。”
我的兴趣很快落在刘氏庄园门前的几只麻雀,终使那位先生摆脱了我的叨扰,即使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后人捏的泥人可以证明前人所犯的罪恶。
直到我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刘氏庄园也依然这样平静地望着这一成不变的天空,和来来往往好几十年的外来者,它缄默无言——不会评论这是是非非——属于它的或不属于它的。只是像一个风烛残年的固执老者,仍然一寸一寸地守着他严峻的形容。
我走进去,跨过几处门槛,又绕过几处拐角,远处高墙林立,有道道铜门,环环相扣,似乎让人误以为铜门之后有不见底的深巷。或许有求见的商贾曾在此留下摸索未来的脚迹,他们惴惴不安地思量恰当的言辞,企望富贵和机遇。也曾有熟悉着青石板每一坑坑洼洼处的仆从们,晨钟暮鼓,混混沌沌地度此一生,唯有足音回响。父亲说,他过去的音乐老师在年轻时,得过当时某位钢琴大家的指导,曾应刘文彩之召,也踏这条路而来,演奏钢琴的。我去拜访过他,那个慈祥的老者至今还记得刘文彩十里以外大摆迎接仪仗。
“他对知识分子还是很尊重的……哦?收租院?水牢?不对吧,那只是存放鸦片的地窖……”
“那泥塑呢,”我突然想起来,“什么时候有的?”
“让我想想。。。大概是恰好在*发动之前。”
我在那迷宫一般的深宅大院中行走着,刘文彩不是普通富有的地主,我想。主宅的前厅里陈列着一套紫檀宝石座椅,据说曾是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的宝座,他的五房姨太太各处一院,他冬天与夏天抽大烟的地方分隔成两院,刘氏庄园里甚至有播放电影的地方——在当时是无法想象的。我在那个满是用泥塑做的农民为地主做苦工的场馆,根据墙上的介绍,竟然发现他在解放之前雇佣的电工数量远远大于丫鬟的数量,丫鬟的数目一度缩减到了四人。
我所耳闻的刘文彩的侄子刘湘是抗日英雄,就在庄园的对面,我刚参观的建川博物馆,依稀记得有这位将军的抗日事迹介绍。刘文彩的弟弟刘文辉曾是四川地区的军阀,内战时投奔了*,建国后担任过林业部长的高位,而刘文彩虽然贩卖鸦片,也为*送过药品,他实则不过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在过去,向来大家大户都极其爱惜羽翼,像刘文彩这样做一本万利生意的人,恐怕不至于到明目张胆到嚣张地欺压邑民的地步。
于是思索着,我在那个盛满了扑朔迷离的故事的枯井旁坐下,我望着那个曾经被称作关押无辜农民的水牢,现在已经被贴上了“鸦片库”的名牌,那个由“水牢的受害者”农妇说出的证词还历历在目,如今这个故事似乎没法自圆其说。我又回顾起刚刚经过收租院所看的栩栩如生的泥人——使你不得不因为地主所做的剥削百姓的行为而义愤填膺,已经成为了宝贵的艺术品,没有人再去关注内容的真假。
我徒生疑惑。那刘氏庄园的巍峨高墙由四周展开,过去的气息像自织的束缚之网,将我围困其中。天地间如同弥漫着英格兰山谷的迷雾,要掩盖我所孜孜以寻的一切。父亲的缄口不言是否也是因为疑惑?父亲四岁的时候*就发动了,他有时会提到他所亲眼目睹的地主被抄家的景象,也见过那些游街示众的场景,感受过他们的无端愤怒,那种躁动的不流通的气息。
也是在很多年后,父亲回忆起老师带他们去刘氏庄园,定义刘文彩的身份,然后数落他的罪行,那是当时再普通不过的行为,在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里。
或许我们都知道,那是群情激奋的时代,那是人心惶惶的时代,他们言之凿凿,他们漏洞百出,后人潜心证伪着,后人默然无言着。恍惚之间,我仿佛能听见属于一个已故时代的声响,久久环绕着我。
我踌躇许久,终是走出来了,天还是寻常样子,灰蒙蒙的,只是细雨有些密了,我回头张望过去,那神秘的小姐楼的窗子仍然半开半闭。刘氏庄园沉默着像一个符号,它依然并将一直伫立着,不会雄辩,也不会使晦涩的雾霭消散。我穿过人烟稀少的古街,路,好像通去不可预知的远方,或将笔直向前延伸着,或将蜿蜒曲折地轮回着。我徘徊着。人,是否将会倾尽一生寻找答案?冥冥之中,我似乎有所顿悟,也许从不知哪一次路过刘氏庄园开始,我心所忧虑,我心所牵挂,我心所执着,都无关那些真真假假的疑团,而是迫切地渴望把握我应当如何思索,迫切地渴望获悉我在被什么所左右着,一直如此,一直如此。
当我没有雨伞遮拦,直直地面对着细雨下刘氏庄园时,头脑中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突然坚定地确信,任何虚虚实实的流言也不能折损这堂皇建筑的一砖一瓦,而我所真正看到的,乃是它本身的存在,它在我心中的形象永恒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