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书虫。不不不,我可不是人们所说的书呆子,而是一只真正的,啃书的虫。
书虫的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人类发明出文字的时代。和人类一样,我们也有一整套等级森严的制度,每一只书虫都隶属于一个大家族,这个家族专负责啃某一类别的书。而我呢,就是血统很高贵的古典文学族的一员——我母亲专啃古典戏剧类书籍,姐姐则偏爱古代历史一类的书。我呢,就专攻古诗词。
书虫的一生,只能啃一个类别的书,当我们再找不到所能啃的书了,生命便终止。所幸我所寄居的图书馆藏书量极多,很够我啃一阵了。
虽说作为书虫我应该对所有的古诗词一视同仁,但我总不免有一些小小的偏好。每一本书的味道都不一样,在日日夜夜一刻不止的啃书中,我寻到了几味很特别的味道:易安居士的《漱玉集》,有淡淡的槐花的香气,往后愈发苦涩,好像夏末秋初、已凉未寒时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残花,却永不减那别具风韵的清味;苏东坡的诗词味道很怪,有陈年美酒初饮时的辛辣刺鼻,也有深山老泉细品时的甘甜清凉;杜子美的诗,要配上屈灵均的楚辞味道才为绝妙;而历史上极负盛名的亡国之君李重光,早起的纸醉金迷、灯火阑珊,是浓浓的呛人的脂粉气和烟花的烟火味,而突然地人去楼空、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只徒留丝丝缕缕的悲凉的况味。
我沉浸在诗词的味道中,却没有发现危机已然降临。
血统高贵的古典文学一族长久以来一直掌控着这家图书馆的领导权,以其雄厚的文化素养使所有书虫族自愿臣服。可近几年来,就连反应迟钝的我也觉察出家族的没落:每年图书馆运来的新书中,古典文学的身影寥寥无几。
也就在这时,一个新的书虫家族悄然诞生,这就是快餐阅读家族,这个曾让我不屑一顾的家族,正以惊人的速度发展壮大。
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挤进了昔日冷清的图书馆,离去时都抱着两三本漫画或品位低下的言情小说,我闻到他们头上、衣服上黏黏的层层缕缕的恶臭,我为他们悲哀,却不得不承认这居高临下的同情里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快餐阅读家族所处的书柜早被人们借阅一空,而*转移到偏僻一隅的古典文学家族的书籍,三三两两落寞地倚在书架边,披着厚厚地灰色的尘土,在阴冷的空气中默默拥着取暖。与此同时,成批成堆的新书源源不断涌进图书馆,新一代的霸主——快餐阅读家族不断扩张领地。偌大的图书馆,充溢着这些书散发出的腐臭的味道。
我看到快餐阅读族的成员在图书馆四处游荡,洋洋得意炫耀着它们丰富的食物。它们泛黄的脏白色身体因暴饮暴食而过度的膨胀,露出腹部点点的暗棕,宽大的下颚向前突起,为的是更快更多地吃进那些肮脏的食物。我鄙视这个家族成员丑陋的外观和贪婪的吃相,它们也俨然一副新晋暴发户的嘴脸对昔日的霸主、落魄的贵族表示不屑。我极力维持着高高在上的蔑视姿态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却不得不承认,古典文学一族昔日的辉煌已一去不复返了。恶臭,无边的恶臭,挥之不去的恶臭,如一只丑陋的肥猫,毛发打着死结,黏着油垢和泥土,再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它不知廉耻地四处乱窜,猖狂得意地高声长嗥,每一个书架,每一处旮旯,每一缝罅隙,都被它蹭满了随时排泄的土黄色的粪便。
公元2017 年,我们所处的图书馆全面停止运进古典文学。
公元2017年,一个新的书虫家族正在图书馆放声大笑,空气中弥漫着快餐书籍特有的油腻的恶臭,它们庆祝着快餐一族的崛起和古典一族的全面衰败。
公元2017年,我躺在图书馆最后一本我未啃完的古典诗词上,绝望地闻着空气中那腐臭的味道,感到生命正一丝一丝,一点一点剥离我的肉体。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奶声奶气的童声,银铃一样叮叮当当。刹那间,还在空中回荡的童音有如山间潺湲而过的清泉,不留痕迹擦去了恶臭的污垢,将整个图书馆洗濯得一片亮堂堂。
“妈妈,古诗词好美啊,我可以带一本回家看吗?”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我挣扎着,挣扎着,想再听听这天籁的声音,可这终究只是徒劳。我疲惫地地靠在书上,苟延残喘,感受着生命一点一点从我体内流逝。我将要死了,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可是我对渺茫的未来却还隐隐抱着希望:也许终有一日,那神奇的童音越来越响,将这图书馆彻底地洗刷干净,重新填满我们熟悉的挚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