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绵竹,竿直,质纯。苍山竹林,青翠欲滴。于是同样有这样一个小城,悄悄地隐在那个角落,直,纯。
这就是阿南出生的地方。
冬至。已是午间,阳光有些微弱,在小径上穿行,显出一点白色——这样的光也是有些难得的。薄雾绕满了四周,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按照惯例,这是该吃羊肉的一天。母亲准备着菜,而阿南坐在一旁发呆。在这时候,母亲是断不许他挡在道上的——倘要这么做了,母亲一定会怪他“不懂一点规矩”——那他就要灰头土脸了。
快摆好第一层菜时,母亲的声音便从厨房里传了出来:“阿南,快点去摆碗筷!”“哦!”阿南扯着嗓子应着,飞快地跑着去摆开碗筷了。
在摆碗筷这一点上,阿南相当讲究,他坚信筷子是一定要摆在碗的右边的,也一定要放得整整齐齐,爷爷奶奶的碗要放在容易夹菜的地方,父亲母亲的碗得摆在一起,阿南自己的端在手里轻飘飘的小银碗要最后摆上去,总之规矩相当多。也正是如此讲究的缘故罢,母亲很乐意发展他摆碗这点特长,阿南本人对此也极其严肃。
“阿南,去请爷爷奶奶了!”“哦!”于是又跑着去请爷爷奶奶了。
两位老人入了座,奶奶就笑着向阿南招招手:“阿南,快过来过来过来,坐到这儿来。”阿南有些忸怩地笑着,正想过去,就被刚走来坐下的父亲的略有些深意的一望吓住了,于是赶紧向奶奶摇摇头,仍是立在原地。“咳,那就快喊你妈妈来吃饭吧……冬天菜冷得快。”爷爷平静却严肃地吩咐道,于是阿南赶紧重重点点头,转身冲厨房喊道:“妈妈,快来吃饭了!”“来了——”母亲小心地捧着碗羊肉汤,踮脚快走了过来,“爷爷奶奶等久了吧!”
汤一上桌,阿南也跟着坐下了。他的眼中终于闪出了星星,放着光,胡乱抓起筷子就要往汤里戳——显然他已经期待很久了。但是还有比他更快的:母亲一把抓回阿南的手,立刻便卸下了他手中交叉的筷子,往桌上一按,斥他道:“有没有点礼貌?你各人看爷爷奶奶动筷子了没?要让长辈先,我教过你没有?要讲礼!晓不晓得?”阿南被问得不知所措,手也张在空中不知往哪里放了。“妈妈问你你该咋个做喃?”父亲突然开口,眼睛直盯着阿南。于是阿南的头也埋下去了:“应该回答……”
“哎呀,你们硬是,哪有那么讲究嘛,阿南,想吃就吃!”奶奶有些急切地看向阿南,眼中尽是慈爱,然后不经意望了父亲母亲一眼。然而爷爷对这番话并不赞同:“你懂啥子,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多少还是有点儿理由,小娃娃就该好生学……阿南,中国人有礼是必须的,你也这么大了,该懂了。”说罢爷爷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带着当家者的威严,又把双手伸在空中,向拢来招招,“那就开吃吧!”于是庄严地提起筷子,像要对得起大家敬重以及阿南敬畏的目光。见爷爷动了筷,母亲就冲阿南微微点点头,阿南这才敢拿起筷子,往碗里夹了一大块肉。先前脸上的阴霾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尽是满足与幸福。
汤在碗里晃了晃,激起一圈油花,各人的脸上都流着笑。
桌上是参差不一的盘,都冒着热气,飘起来融入到乳白色的雾里了。很冷,不过确没有什么冬日的寒风,绵竹就是这样,寒冷是包裹着人来的。就这么直接,就这么纯粹。
(二)
“阿南,快起床咯!”
“还要你说嗦!”此时的阿南早已理好了衣服。
阿南正学年画,因为他对年画充满了热情。他的老师是民间手艺人,也是爷爷的老友,被阿南称作“陈爷”。爷爷几次三番地叮嘱阿南“好生学”,说陈爷是“民间年画大师”,不过阿南对这一说法不以为然,他关注的重点是:哪个年画大师不是民间的呢?
晨间已经有橙黄色的阳光,掠过门前的一大片稻田,一路照进了老人的小院。空中浮着细小的尘,弥漫着树叶儿的清香和湿湿的泥土味道。推开栅栏间的小门,阿南瞬间隐间大槐树的清荫里。
“陈爷,我来啦。”
“哦哦,阿南来了啊,搞快过来,我这儿马上勾线稿嘞,你也过来看哈!”
“要得啊!”
挑一张熟宣纸,呈铺在面前。“阿南啊,看嘛,这个纸好好!”“肯定撒,我们是竹纸之乡嘛。”老人笑了,挽起半边袖子,握起笔轻灵地往纸上一点,就算开始勾线稿了,从上往下,线条那样粗重又清晰。他的手一点也没有颤抖,就只剩下稳,平稳,一气呵成。阿南不禁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这一定是陈爷倾尽半生才得来的娴熟技艺。终于陈爷一次画成功,放下笔,抬头对阿南笑:“看到没得?流水褶子要活套,铁线褶子要框直!你啊,还要多练呦。”
“哎呀……那,那今天学啥子嘛?”
“还是一样的撒,打下手!”陈爷和蔼地微笑着,又带点得意,头轻轻向后扬着,仿佛早料想到阿南不满的神情,“咋个嘛,不开心了嗦?”
“哎呀,我多想学在墙上画画的那种的……”阿南不满意地嘟着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你这个娃,啥都还没开学嘞!我都说了的嘛,年画是最考细致的,要一样样来,啥子勾线稿,贴线,刻版,着色,开脸……这里头的名堂多到在!你现在才懂好多?这些都是各有各规矩,急不来哦!”
“但是我想快些晓得新东西嘛!”
“那就给你讲嘛讲嘛,还是让你有个大概印象撒,免得你以后这个都还二懂二懂,就想学下一个,那就乱套了的嘛!这个年画喃,我们绵竹肯定是最好的,北宋的时候就有咯。你说想学的那个是彩绘,要‘一黑二白三金黄,五颜六色穿衣裳……’哎呀肯定是说了还是不懂,后头慢慢教你……”
“我们绵竹年画喃,差不多都喜欢用粉笺纸、鸳鸯笔。勾线稿画笔要用兔毫,起稿从人物的手开始,从上往下,这就是规矩……你功底还不够,做不来这种活路。”“画年画,要沉得下来,才可以一气就做好,手工施彩跟到勾线才可以一次就成功咯!”
阿南永远记得那天,陈爷神采飞扬。他说,画年画的必须要有本事,多练,有狠劲;要可以为了梦想,逐日奔月;要知道中华民族的精气神,画的东西才有灵气。
夏日的风微燥。小院围了木栏,少年恭敬地立着,看老人挥舞着手臂,眼里满含着璀璨的笑意——谁也可以看出,在这手舞足蹈的背后,是他的一板一眼,他的一丝不苟,他的热爱,他的静如水的沉稳的心。
(三)
柏油路翻了新,两侧小菜园都给上了木围栏,家家分发了垃圾桶,喜气洋洋地立在门前。不少人家墙上添了年画,村子也算焕然一新——这是*在规范环境,竟也延及了阿南的家门口。
此时阿南俨然成了小孩子们口中的“爷”,而他自己的“爷”,早已埋葬在过往的回忆里了。
“阿南,怎么了嘛,又不吃了。”是邻居老春在催。老春跟阿南是相当要好的老友了,两人没事互相“拜访拜访”,蹭顿饭吃,蹭点酒喝。
“南叔搞快吃啊,怎么又把筷子放下啦!”老春的一双儿女也停下筷子看向了阿南。
“他就这个毛病,什么礼啊礼呀的,一直这样!看,现在又坐着不动啦。”
的确,阿南喜欢吃一会儿停一会儿,吃两口又把筷子握在手里,双手抱起放在桌下,光看桌上的人吃。或许在别人看来,似乎确是“跟到我们没好生招待样”。
“哎呀,南叔,搞起吃蛮,等会啥子菜都没了!”
“哈哈哈……就是就是!”
“没有没有……你们吃嘛,我休息一会儿,停一下再吃。”
“南叔,吃饭还是要有竞争意识,我们吃得可快哟!”
“信息社会,年轻人是该培养竞争意识,所以你们还真是要吃快点。”阿南靠在椅子上笑着。
“我看你才该培养一下!”老春夹了一大筷子菜,压到阿南的碗里。
“就是嘛,现在哪里还讲究这个嘛,现在年轻人都不讲这个啦!”
瞬间盈盈笑意不再,阿南将筷子放回桌上,盯着筷子,缓缓开口道:“你们也停一下吧……”抬眼看到几人都带着惊异的神情坐正了,阿南才又接着说,“我啊,我这样做是因为从小习惯了。当时我把这当作我的长辈定下的约定,但其实没有。这是礼,是中华民族传承了五千年的规矩,你们年轻人是文化人,知道春秋战国,也该知道从那个时候就有‘忠孝礼义’的追求,那就是中华民族的根基呀。这应该是同着年轻一代的朝气,越来越青春、越来越耀眼的东西才对!我知道时代要进步,那些封建的东西我们弃去,但该讲的还是要讲,不单单是说这点礼……”
“啊对对,我们该讲的文化还是要讲,该传承的还是一样要传承,人不能忘本嘛!来干杯!”
窗外是明艳的风景,对面人家的白墙上画了年画娃娃,对阿南单纯又羞涩地笑着。那就是老匠人说的,一黑二白三金黄,那就是崭新的新。
“竹纸之利仰给数万家犹不足,则印为书籍,制为桃符,画为五彩神荼郁垒,点缀年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