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我一共写了六出旧戏,十段大鼓词,一篇旧型的小说,和几只小曲。在流亡的十个月中,并未能用全力写作通俗文艺;成绩不多,也不好。
成绩不多,与不好,并非完全因为忙着赶写别项东西,而只能抽暇带手儿写点通俗的作品,不是!所以不多不好者,倒是因为写不出,写不成样子。
通俗文艺并不怎么好写。这绝对不是自高身价,先说它难,然后借以证明自己多才多艺。十几年来在文艺上,只抱着学习的态度。多读一些,多得一些益处,多写一点,多得一点经验。自知天才不高,故决定以学习的态度从事创作,以求进益。对通俗文艺,仍抱定这态度;从学习的经验中,我觉得它不容易写。
最初它给我的痛苦,是工作上与心理上的双重别扭。写惯了新文艺的,越敢*,便越见胆气与笔力;新文艺所要争取的是*,它的形式内容也就力斥陈腐,要拿出争取*的热诚与英姿来。赤足已惯,现在硬教我穿上鞋,而且是旧样子的不合脚的鞋,怎受得了呢?写新小说,假若我能一气得一二千字;写大鼓词我只能一气写成几句。着急,可是写不出;这没有*,也就没有乐趣。幸而写成一篇,那几乎完全是仗着一点热心——这不是为自己的趣味,而是为文字的实际效用啊!
工作上的别扭吊起心理上的不安。为什么要纳气下心的写这种玩艺儿呢?抗战高于一切,不错;可是牺牲了文艺是多么狠心的事呢?这么一想,有时候便把写成的几句扯碎。
这工作上与心理上的痛苦若不能减除,继续写作此种作品是不可能的。慢慢的,要求越来越多了,你要鼓书,他要旧剧。这是种鼓励。因着鼓励而感到牺牲是必要的。从新文艺的进展上看,我当前进;从抗战宣传上看,我当后退。那么,这就看有无在抗战上尽些力的热诚了。在这个时候,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什么前进与后退,而应当把出力与实用放在最前面。在今天,假如非我去给士兵们擦枪,枪便不好使,难道我就因写小说而拒绝擦枪的工作么?那么,我既懂得一些写通俗文艺的方法,而且确实有不少读众,为什么不努力于此呢?这么一想我心中不难过了。同时也就想到:有些人以为提倡通俗文艺便是要全盘的以通俗文艺代替新文艺?这是神经过敏。在我的心理上,和工作上,我一定没有抛弃了新文艺的意思,也没有以鼓词旧剧阻止新文艺发展的恶念。写通俗文艺是尊重教育程度稍低的读众,与表现文艺抗战的热烈,此外别无企图。我自己是这样,大概别人也不会有什么野心。消极的这么解说明白了,就该积极的有写作的热诚;抱着宁肯牺牲了自己的趣味,暂时离开文艺的正轨的态度,而去自找苦吃;自己吃点苦,而民众得以读到一些可以懂得的新东西,便一定不是乖谬之举。
由心理上的犹疑,进而为对于工作的认识,由精神上的痛苦,进而为对工作的热心,有如上述。这才走入第二阶段,而第二阶段也并不顺利。
既已认清这不是故意阻碍新文艺的发展,当然便须拿通俗文艺当作一回正事去作了。困难于是又来到:通俗文艺到底是什么呢?有人说,《三国志演义》是最伟大的通俗作品。是吗?拿街头上卖的唱本儿和“三国”比一比,“三国”实在不俗。不错,戏班里,书馆里,都有多少多少以“三国”为根源的戏剧,歌词,与评书。可是这正足见“三国”并不易懂,而须由伶人,歌者,评书者,另行改造,替“三国”作宣传。“三国”根本是由许多传说凑成的,再由不同的形式宣传出去,专凭它本身的文字与内容,它绝不会有那么大的*。即在今日,民间还有许多传说,也是关于刘关张与赵子龙等人的,虽不见于“三国”,而民间总以为必在“三国”中有根据。这些传说,虽然是口传的;若从民众口中写录下来,便绝不会象“三国”那么之乎者也的乱转文。论其含蕴,无论在思想上与故事上,也都比“三国”更俗浅,更合乎民间的逻辑与脾味。这样,“三国”的威风实在是由比它本身更通俗的许多有效的方法给维持着;而不是它自己果有惊人的本领。
同样,我们若去检读风行于都市中的鼓词与剧本,我们便能见到许多精巧文雅的作品,与乡间通行的玩艺儿大不相同。同是《铡美案》,而《铡美案》与《铡美案》之间有个距离,正如口中的“三国”与纸上的“三国”有个距离。《施公案》与《彭公案》可以算作道地通俗作品了,因为口讲的与笔述的在故事上虽繁简不同,可是思想与“作风”都差不多,简直没有什么距离。但是,二十年前我听过没落的王府供奉,到街头来卖艺;他们的讲法与《施公案》原文,和一般的说书者的评讲,都显然不同。他们不大讲那一般以为最有号召力的节目,如《攻打凤凰山》等大块的书,而专找冷段子,去详细的述说人物的心理与地方的景色。他们不愧是供奉,讲述的手段有时候简直逼近新小说了。于此,这找不出距离的东西,也到底还有距离。
那么,看到这距离之后,我们应当怎办呢?这就是说我们怎样决定通俗与不通俗呢?
由前边所举的几个实例,我们看出来:(一)通俗文艺未必俗浅,可是这不俗的通俗文艺须仗着口头说或唱替它尽力推广。(二)因听众的程度不同,歌词与评话也就不同,虽都在通俗之中,而有雅俚之分;其雅者每每比新文艺更尚词藻。(三)听众的程度高,便能欣赏细腻的形容;而越通俗便越粗枝大叶。
假若这三点没有看错,那就好去决定了:我们一定是要写最通俗的东西,象口头讲的“三国”,象乡间的《铡美案》,象街头的《施公案》。我们很难把通俗文艺与非通俗文艺的界限划清,我们只能就通行的领域大小而定去取。我们决不肯只为有闲阶级去模制些雅词艳曲,如《闻铃》与《焚稿》等等;我们要作普遍的宣传。对下层社会的宣传。
当你因一时开心,随便写写鼓词,你或者并不觉得困难。因为你可以很容易的写出《舌战群儒》与《黛玉焚稿》那样的东西。及至你看到了,为抗战宣传而写作的东西须横要宽,竖要深,完全以老百姓为对象,你就不那么轻率与轻松了。你才知道这不好办。
不准用典,不准用生字。不准细细描写心理,不准在景物上费词藻……。你怎办?再进一步,于这些“不准”而外,你得有民间的典故,懦则武大郎,勇则老黄忠。你得有熟字,能把“帝国主义”说明白,而躲着“帝国主义”。你得三言两语,把人物的性格与心理道出来,正如老百姓心中所想的英雄或汉奸那样。你得简单而切近的把背景写出来,一目了然,真象老百姓所想到的景象……。再进一步:这些你都办到了(假定你真有本事),你还得知道你写成的这一套,是否能放在街头上,达到老百姓的耳中去。换句话说,你的作品是否能在人民的口中耳中心中活起来,成为活的文艺,如《铡美案》那样的在大众口中耳中心中活着。这一点,假如你又作到了,你真该快活了吧?哼!你该哭一场了!
你写的呀,就必是半通不通,接三跳两,人不成人,物不成物的作品。你怎能不伤心呢?不信么?去买几本小唱本看看!是呀,你可以不这么办,而把作品写得雅俗共赏。但是,你要记得:雅人可以降格去从俗,而俗人却不易一下子就爬上来,伸手接过雅,要不然,昆曲也不会死亡,二黄也不会衰落,而蹦蹦戏也不会兴盛起来。是的,你是要教育民众,不能不深思远虑,把民众提拔起来。可是你要知道,你的民众大多数是不识字的男女老幼,你要记得,非把你纸上所写的能变成活事活言语,由口头传达到民众心中,你的成功只限于文字不过专为识字者预备下一点读品而已。况且,你还未必能克服前边所提出的困难呢!
听听这个故事吧:住在大都市里的一位老太太,因为与一家电影院有关系,可以随便去看影戏,用不着买票。每当小孙子在家中闹得太凶了,老太太便带他去看电影。有时候连去三四天,看同一的影戏。及至家中人问演的是什么呢?祖母与小孙全回答不出,虽然看了三四遍。记住,这位老太太是都市里的人。她看不懂影戏。
看不懂影戏的,在全国中有多少呢?大概不在少数!同样我们要问:能听懂《黛玉焚稿》的有多少呢?用不着回答!
通俗文艺么?简直不敢写了,除非认准了这是非作不可,而且必须为它去牺牲——牺牲了文艺,牺牲了自己的趣味,名誉,时间,与力气!
有了牺牲的决心,才能把苦痛变为快乐。我有时候真想自杀!
第一、要忘了自己是文人,忘了莎士比亚与杜甫;而变为一个乡间唱坠子的,或说书的。
第二、要把社会经济政治等等专门名词忘掉,而能把“摩登女性”改为“女红装”或“小娇娘”。假若你能激动“小娇娘”去打仗,或服务,容或比“摩登女性”还更肯卖力气呢!
第三、人物的描写要黑白分明,要简单有力的介绍出;形容得过火一点,比形容得恰到好处更有力。要记住,你的作品须能放在街头上去,在街头上只有“两个拳头粗又大,有如一对大铜锤”,才能不费力的抓住听众,教他们极快的接收打虎的武二郎。在唱本中也不是没有详细描写人物的,可是都是沿着这夸大的路子往下走,越形容越起劲,使一个英雄成为超人,有托天拔地的本领。
第四、不管讲什么故事,必须把故事放在个老套子中间。《秋胡戏妻》、《武家坡》、《汾河湾》,都用同一个套子,人民并不因为缺少变化而讨厌它们。这样办,不是偷懒,而是给作者自己找麻烦。当你对通俗文艺知道得不多的时候,你很可以很快的,照着自己的办法,写成一些东西。这作品,十之八九不能适用,因为你根本缺乏丰富的知识。一出旧剧不止是戏词,它还有戏台上的一切;你知道吗?一段鼓词也不止是歌词,它也有台上的一切;你知道吗?你得先去学习,等到知道了那些套子,你的作品才能活起来。这可就不容易写了。套子是可以活用的。可是在能活用之前,你须有充分的准备。你能从旧套子里翻出新花样来,可是你不能无所凭借而独去冒险。冒险是好的,但在为抗战宣传的局面下,你的冒险无益于事,只白费了精神。
第五、故事有了套子,思想也就得“差不多”。你利用旧套子来装故事,也得利用旧思想把民心引到抗战上来。从事实上看,十五个月以来,真敢拚命的还不是士兵与民众?假若他们素日没有那些见义勇为,侠肠义胆等旧道德思想在心中,恐怕就不会这么舍身成仁了。这是事实,不应忽略。借着旧思想,你可以写新的《连环套》与《投军别窑》。故事既象旧的,又是新的;思想既象旧的,又是新的;这才容易被接收,得到宣传的实效。连你用一个字,你都该想想,你受过多少年的教育,你的言语与民众隔着有多么远!不要以为太迁就民众是污辱民众,你当因尊重民众而不自居高明。写通俗文艺须先要去掉自私。成不成文艺事小,有效用没有事大。假若你不肯这么牺牲,写别的就是了,何必走向通俗的路上来呢。
第六、把这几项记在心中后再下笔或者有些把握了。可是,当你写成一篇,你还很容易上当。假若你拿一篇鼓词在都市中去试验,那很容易成功,因为歌者晓得怎样捧你的场,而听众的“耳音”颇高,即使你写的很不通俗,也还能将就要得。到都市中试验自己的作品,还不如自己到乡间去听一听人家唱的是什么。就是找艺人来帮忙,你也要明白职业的伶人或歌者既不愿得罪外行人,也不愿把真诀窍说给他。他们不是客气的拒绝排演你的本子,便是一字不改的照排。你得下些工夫,把他们的真心与真话掏出来。
第七、你顶好是用土语写作。假若你不愿这样,或因求宣传的普遍而不愿这样,你的言语便须越普通越好。北方形容高身量的人,往往用“傻骆驼”这一词,骆驼在南方就不易见到。“身高如塔”较比的普通一些,各处都有塔这种建筑物。
由我试写通俗文艺的经验,我揣摸出这些困难。我自己所写的,只能在都市中的歌场里将就着演唱。这也就是说,对能读《儿女英雄传》的人们,我的作品能被接受,不论是听还是读。因为不满足这一点点的成就,所以我想出上述的七条更进一步的办法来。这七条,我现在还只能说说,并不能完全作到。这又是个苦痛!
或者有人要说,这些办法都太消极,太欠冲破旧障碍的精神。
是的,我承认这话。可是,也要知道,我是专指着利用旧形式这一项办法而言,并非是说抗战宣传只有这一条路。新的东西照样可以拿去试验,哪条路都可以到罗马。不过,就是以新东西去作宣传,也要记得:整本大块的讲经济侵略,法西斯主义,和抗战的哲学,恐怕也要到处碰钉子。王亚平先生告诉过我:“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就碰了钉子,因为民众不晓得何谓“奴隶”!我现在要喊:起来,不惜牺牲了文艺的人们!
先不用害怕。文艺绝不能因为通俗运动而被牺牲了。说句老实话,抗战以来的文艺,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有点抗战八股味道。可是细心一想呢,抗战八股总比功名八股有些用处,有些心肝。由抗战八股一变而为通俗八股,看起来是黄鼠狼下刺猬,一辈不如一辈了,可是它的热诚与居心,恐怕绝非“文艺不得抗战”与“文艺不得宣传”的理论者所能梦想得到的吧。牺牲了文艺,在我,是多么狠心的事呢!可是,多少万同胞已牺牲了他们的性命啊!通俗文艺只是抗战文艺的一部门,有些工作者愿牺牲了诗,歌,戏剧,而来致力于此,他们的居心是无可攻讦的,他们的工作也绝不会就把文艺的正轨炸断。不用害怕吧,大家分途前进去打倒暴敌吧。有愿意走通俗这条路的,得有决心,得忍受苦痛,这并不是容易的事。以为它很容易的,或者就不屑于管它。知道它难,或者反倒有人要来试试看——但愿如此!
载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五日《抗战文艺》第二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