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现在有一只鸭。
这只鸭很漂亮,通体是凝实的白色,身上有墨点,有青纹。墨点和青纹缀在一起,好像绘上了某位大师的山水画。
这只鸭是姑妈带来的,姑妈跟我说这只鸭叫“芦鸭”。
现在这只芦鸭趴在我面前,长长的鸭嘴搭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厚厚的翅膀裹着胖胖的身子,两只红红的鸭蹼从肥肥的屁股后面伸出来,上面系着红红的绳子,附近有一根白色的水管。
这小东西太漂亮了。我走过去,蹲下来,端详着它。我能想象这只健康的,结实的,强壮的,漂亮的芦鸭在水塘里欢脱玩耍的情景:它可以潜下去,只在水面上留下两只红色的脚丫;它还可以翻上来,水滴厚厚的翅膀上流下,分毫不沾,羽色依然艳丽;它还可以凫水,肥肥的、胖胖的、白白的小屁股快快地扭动着,红色的脚丫在后面的水花中闪烁。“嘎嘎~嘎嘎~”你多么欢快!“嘎嘎~嘎嘎~”你多么自在!你的小脚摆动得多么欢愉!你的翅膀挥舞得多么舒畅!扭啊——扭!摆啊——摆!舞啊——舞!这不大的水塘是你的舞台,你是舞台上的小天鹅!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你,你放声歌唱:“嘎嘎~嘎嘎!”
而你现在,漂亮的芦鸭,你现在在我的眼前,脚上的红绳绑架了你,那条万恶的、该死的、令人作呕的红绳缚住了你的脚丫,你的活力,你的生气,都被这该死的红绳缚住了!让我解开这红绳吧!让我解放你的天性!让我还你*!让我看到你解开红绳后展开厚厚的翅膀,飞出潘家的大院,飞高,飞远,飞到看你不见,回到你的小水塘,回到你的世界里去。这才是你呀,小芦鸭!
可我久久攥着红绳的手却没有动作,我知道你不到一个小时之内的命运,小芦鸭,你也知道你的命运。我抚摸你的背,你的艺术品般的背,你吓坏了,你应该暴跳如雷,狠狠啄我一口,啄得我鲜血直流,让我的血浸染你的羽毛。可你没有,小芦鸭,你吓坏了,以至于让一个卑鄙的人类玷污你尊贵的,绘有水墨花的羽毛,践踏你最大的尊严,你吓坏了,你的头一动不动,头上两颗黑色玻璃珠般的眼睛也一动不动。你是真的吓坏了。
我走远,你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不知从哪爆发出来力量,你的灵魂猛地涌上来,你张开双翼,高高举起——我看到你翅膀下皎白的绒羽覆盖的身子——像是少女的胸脯,“噗”,这是大蒲扇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雪白的绒毛从你的腋下飞出来,在你的身边打转。你不停下来,伸长了脖子,嘴巴张开,更多的绒毛飞了出来,绒毛在你身边越积越厚,你在绒毛的旋舞之中。你拼命地砸呀,这是“柳絮因风起”,这是“撒盐差可拟”,绒毛变成了雪片,雪片越旋越快,越旋越广,越旋越密。旋啊!你大力地挥砸着。雪片划伤了我的脸,雪片切碎了落下的叶,雪片打磨着愈发锋利的割刀,雪片落入装满热水的大盆,雪片笼罩着这个潘家大院!小芦鸭,你凭一己之力,制造了一场暴风雪!
你终于累了,小芦鸭,你停止了挥动,空中的绒羽纷纷落下,落在你的身旁,簇拥着你,它们是你的子民,你是它们的王。可是你累了,小芦鸭,你整个身子沉沉地往下坠,从水泥地上往下坠,嵌进去,青花的背羽依旧美丽动人。这是,旁边白色的水管中响起了水声,冰冷的,夹杂着泡沫的水缓缓流了出来,缓缓地行进。前端因张力形成的曲面反射着光,在水泥的上留下漆黑的行径,弯弯曲曲,像一条狰狞的蛇。它发现了芦鸭,从它厚厚的翅膀下钻了进去,在里面撕咬,游窜。你感受到了身下的湿冷,却什么也没做。水越积越多,在你身边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泊。芦鸭,你瞧,你又回到了水塘,你又回到了你生长的水塘,你去凫水呀,你去歌唱呀,你去摇动你肥肥的屁股呀,你在竞泳,你在欢唱,你在幸福地“嘎嘎”!芦鸭啊,你为什么无动于衷?
姑妈走了过来,熟练地把它两只翅膀抓在一起,拎起来。我看到它粗的翅根连接在背部靠前两侧的地方,翅膀下面是少女凝白的胸脯。我决定进屋。它还在奋力挣扎,整个身子以翅根为支点上下摆动,像个跷跷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