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光线一静如洗,两个月,竭尽全力的挣扎与挽救之后,每个人都累了。我怔怔坐在床沿上,听着吊瓶里的液体轻轻地、决然地滴下去,如同听着死神从容不迫的脚步,外婆她要走了。
寿衣红得触目,春风牡丹盘金错丝,寻常女人一辈子唯有的两次穿上凤冠霞帔的机会,一是大婚,二是大限。而我一直认为外婆不寻常。十六岁才得上学,从偏远小山村最终考入北师大,她对这人世永远有无限华丽的念想。几个月前,还念叨着要再去看看“北京的*”的外婆,假如还有意识,留恋人世的心情必定万分浓厚,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的。
而现在,那滴答作响的吊瓶挽不回她了。“这是不能够治了”,医生早先和我们说过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谁能相信平日里信赖着甚至是信仰着的现代科技、现代医学竟会束手无策!“高科技”已经有了神祇的光环,而死亡,那样容易就走进了光环之后,毫不留情一把扯下了这层荣耀。原来,事实如此让人无奈。
这一瞬间我简直真的希望科技万能,替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某人。而很快地,另一些悲凉而无可奈何的思绪又将我拉回它的旋涡。在科技之力所能及的地方,依然有死亡,他们是死于人心的冷漠,甚至金钱的纠葛。一位有三个子女的老人,在久病中凄凉去世,没有一个子女愿意率先掏出钱来为父亲医治,此类事件已不是新闻。纵使科技万能,万能到将十方世界笼在莲花云下,世界仍会有只受欲望和贪利驱使的心,躲在暗处,以敛财敛权为目的,何论他人生死。在他们面前,万能的科技也只苍白如一个笑话,除非有什么仙药可以将他们的心换掉,只是不知这样的仙药,是现实中的科技还是幻想中的迷信。
实则,“无所不能”这个说法本身就令人恐惧,“一切都能”的“一切”中早已包含死亡。中国社会中唯神与佛是无所不能的,而佛的无边法力被用于笑呵呵地劝人向善,尚无大错。至于神,其中就有了昏庸糊涂尚且掌管天上天下的玉皇,这便要一个孙猴子去反反他。中国的这些神话很可深究,它体现了人们很早就对绝对权力心生疑虑与警惕。一种力量,但凡到达绝对的地步,必将衍生无上的控制力和摧毁力,如同长江波涛势必一泻千里,一旦方向引导失当,便是无可挽回的大错,冲堤决岸,毁屋塌房。仅仅是一条河的力量,溃决了尚且如此,更何况绝对权力呢?因此,人力与天道的争衡,从来是中国文学的不衰主题。唯因中国人的调和与中庸思想,将这一主题化为了孙猴子式的顽皮调侃,其实主旨毫未改变。更明白的体现倒是在外国文化中,普罗米修斯盗火,撒旦的反抗,均是对绝对力量明目张胆、大张旗鼓的反叛。
因中国古代社会尚无“绝对科技力量”的说法,我故而举出“绝对力量”,幸而还只是上帝仙佛这样虚构的偶像和精神上的信仰,纵使转化成实体也只是泥雕木塑,于人无害。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掌握了万能的科技力量,一旦用偏,后果将不是今人所能描述的。当科技无所不能,它会否被应用于反人类的战争,会否被用于去做今天看似有利而长远来看却愚蠢至极的事,会否带来比爱别离、求不得更痛苦的结果?纵使不会,纵使所有科技成果都被用于医药、航天等好的方面,它又如何能施力于人心呢?那些贪婪的、冷漠的、市侩的心肠也许能为礼乐教化所挽救,而科技,实在无能为力。
所以外婆走后我一度发奋立志学医,用实在的技术救护生灵,而最终还是回了心意,坚持握住这曾被我斥作“无用”的笔杆子。想起在外婆病重时,我对她说起我的文章发表了,她那艰难微笑点头的模样。那一刻,我知道这也是她那无数华丽的念想之一。她也知医,深知医术与科技的光芒照不亮的深洞里,我的文字的柔光却可以去触及,去抚慰。
送葬的那天我去了山上,眼前青山遥遥,脚下白沙汀渚,水色退得和天一样远,唯余一片松林郁郁。林中遥遥有人放歌,像是那元曲里的石径遥迢,渔樵长歌而去,那洪亮而平阔的嗓子,将天地都唱开了。我不悲哀,只有慨然和释然。所谓的科技在外婆身上凝成了一个遗憾,而这遗憾是生命本质的必将逝去的遗憾,亦不与科技相干。至于想要科技无所不能,是我一个不智者的白日梦,只希望全人类不要一起来做这个梦。我怔怔望出去,松风飒飒,山外有中原,外婆的念想如此分明地握在我手里,提笔、落笔,那是两代人心中的日月山川。
点评:
假如科技无所不能,世界真会像我们想象的一样美好吗?带着这样的疑惑,本文作者从外婆的病说起,引出“万能的科技可以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却无法改变我们的内心,我们的内心仍需要精神、思想去启迪去引导”这样的主题,不仅情感丰富还不失理性思考。此外,作者在文中对“绝对权力”的思考相当有深度,体现出优秀的思维品质,成为本文的又一大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