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烟雨里走来,在长廊尽头驻足,她有些迷茫,因为从未有人告诉过她她的名字,也从未有人唤过她。
她身着旗袍,开着荷叶袖,一旁是别号“美人腰”的太湖石立峰,脚下是借意“曲水流觞”的三曲桥,身后的流觞亭和垂腰杨柳无一不勾勒出一派安和的气氛。
可是,她明白,这白墙黑瓦围着的象征着“豫悦老亲”的园子里,围的是被血与泪浇灌过的,新翻过一遍的土地。
她与一个姓潘的男人一起长大,目睹他走向老年,她身着比甲,披着云肩倚在门边给他送终;后来,另一群人来到这里,她攥着胸前的琵琶襟,抬起的衣袖上镶着一轮滚边,她看着他们跟闪着火光的长管子的怪物作战,可惜他们失败了,怪物们将园子里的楼阁付之一炬。
再后来,另一群人到了,他们移石填湖,在灰烬上建造起另类的房屋,她觉得自己会就此死去,可是没有,她昏了过去。
她在睡梦中听见了卖报人的叫卖声,许多人开始提起“圆明”“万春”等字眼,她眨了眨眼睛,第一次走出了园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见过了穿着玄青色长袍的“秋先生”,看见男人们剪去了长辫,女人们开始上学堂,开始脱下臃肿而繁重的马甲和两截衣,穿上了宽大的袍服。
渐渐的,袍服的款式也变了,收腰立领分叉,人们把这种衣袍称作旗袍,报纸上也出现了“摩登”等字眼。终于,她又一次回到了家乡,她惊奇地发现一些奇怪的人活跃在江滩上,他们提着长管似的怪物,修筑起一栋又一栋灰烬上的建筑。
她愤怒了,但是她又无可奈何。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正站在房子边,妙龄少女身着旗袍,挽着父亲的手臂,看着那座三层高的建筑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转身离开,但是愤怒的不只有她。全国各地有很多的人都在批评这种行为,但是更多人选择了接受。老百姓们开始学起了“外国”的装束,说起了“外语”,长衫被取代,旗袍上出现了西方的“荷叶袖”与“翻领”,两种对立的文化经历了上百年的铺垫,在短短十年中碰撞在一起。
她看见火星在湘江边燃起,火舌席卷这整个国家。她觉得自己熟悉的一切面目全非,自己在战火中微笑,对着无数人呐喊道:“破后而立!烧吧,烧吧!让一切都重来!”
于是一切都变了样。
自己梦中的建筑倒塌了,熟悉的人死在战火里,那个父亲被送上断头台,,往日里的少女抱着婴孩登上了开往国外的轮船,终于——战火在岛上熄灭。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开始修建这个到处是残垣断壁的国家,他们带来了无数先进的思想与科技,国家飞速发展,但同时,他们也带来了各异的文化与风俗。她很欣慰,可是她再没有见过那些陪伴着她长大的东西。
她收起失落,回家了。
到了家门口,她看见了被修缮好的家。
那些奇怪的建筑被拆除了,人们对着古籍稚嫩地复原着她的家。那些拔地而起的高大的建筑群中,大家不约而同地留了她一片净土,苏式的园林里小桥流水依旧。她像旧时一样倚在门框上,眼泪顺着脸庞滑下。
她再一次出远门时,天下着雨。她撑了一把油纸伞,穿了一件翻领的旗袍,她打算去买一件大摆的长裙,暖黄色的,和朝阳映着皇宫里的琉璃瓦显出的颜色一样。
或许这一走又是十几年。在这些年里,她见过男人们西装革履,也见过他们穿着中山服吟诵古今;她见过女人们踩着高跟鞋上班,也见过她们挽起发髻换上汉服,成为大街上最亮眼的风景。无数人开始传播起传统文化,这让她欣喜不已。
传播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偏激的人也有很多,有人提倡复古就要复完全;也有人自以为很了解,对传播者指手画脚。
她都不赞同,她最爱的一句话是由一个卖汉服小姑娘说出来的:我们传播传统文化,更多的是让它在大众生活中实用起来,让它与现代融合,而不是单单为了好看,为了那个意境。只有真正有用的东西,才会更容易被大众接受。
是啊,融合。她如是想着,上世纪出现的旗袍,不就是中西方文化融合的产物?人们受西方文化影响,反抗封建的思想,争取*,争取独立。女人从宽大的衣袍中解救出来,旗装与西方融合,衣着服饰无一不透露出“曲线美”。
而现在,大家不再只注重服饰。中西结合的建筑在网上引起一大波赞叹;中成药已经成为医生们开药方的首选;传统的菜品引进西方的工艺后显露出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至于独立和平等,那是她长大时不敢想的。
都说生产力发展带动思想文化,她站在江滩边,这里以前仅是一片沼泽,旧时的文人是不会特意驱车前来的,但他们把她的故乡称作“云间”,那里是“华亭”,现在叫做“松江”。她身后的土地被称为“十里洋场”,此刻,她正站在外滩向远处眺望,一旁是厚重的钟楼,脚下是寸金的土地,身后是车水马龙,她能联想到五光十色这个词,用来形容夜晚的霓虹灯光再合适不过。
这里既有这完全现代化的设施设备,又不乏历史的厚重感,她能感受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在这里保留了下来,却并不是原封不动,一切都在发展变化。
天空又飘起小雨,她撑起油纸伞,雨水溅在她旗袍的裙角上,如果有人看见,必会联想到民国时期杂志封面上的摩登女郎,可惜他们看不见。油纸伞倾斜,她逆人海而上,在雏菊盛开的墙角边停下了——有人在注视着她。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靠在那个仿古的电话亭边,裙摆上尘埃不染,偏上的地方绣着一只鲜红的羽毛,她们点头微笑,擦肩而过,走时,她听见了少女的耳语:
“我出生时,周围的人还不会说话,在侯刚叔叔出现以后他们才开始交流。一开始我有很多兄弟姐妹,经历上百年的战乱后就只剩我一个了。我看见过许多分分合合,最辉煌的一次,我看见开元盛世,看见那个登上皇座的女人,看见神龙革命。”
“后来啊我也看见过九子夺嫡,我与那个为了坐上金銮宝座不择手段的男人平起平坐,不过那时我已年近中年,到闭关锁国之际,我几乎要死了,靠着紫禁城里的炉火堪堪吊着一条命。”
“接着一个姓孙的穿长衫的人连同德先生与赛先生把我救出来,我才发现世间已经变了样,这里,是变化最大的。”
她瞪大了眼睛,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
“战火纷飞时,我开始重新变得年轻,记得那是1949年,我再一次变回了少女,是一个叫威斯腾的人抚养我长大,他教我平等,教我*,我开始穿上了属于他们的服饰,习惯了他们的风俗。可是66年的时候,他消失了,我被所有人软禁,直到1978年,我才又一次看见了初生的太阳。”
“的确变了很多,我开始寻找他的踪迹,不久前,我在这里找到了他,他说我长大了,他说,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一个叫做‘卡川’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