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暑假,我都要去放羊。
那时候,我家有一只老水羊和两三只小羊,老水羊是小羊的母亲。我是不愿去放羊的,因为小磊、谭明、三铁他们家都没有羊,所以我只能一个人去放羊。一个人对着一群羊多没意思啊。于是五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对母亲说,妈,我能不能不去放羊啊?
不放羊,我拿什么给你交学费?
可小磊他们怎么都不用放羊?
因为他们家有钱。
为什么他们家有钱?
因为小磊有他哥大磊,谭明有他哥谭亮,三铁有他两个哥哥,大铁二铁,他们都在外面打工所以有钱。
那为什么我没有哥哥?
你到底放不放羊?
不放!
好,不放就不给你饭吃,什么时候放什么时候才吃!
于是我就去放羊了,我从小就是个对饭特别感兴趣的孩子,每当母亲对我无计可施时便会祭出这个法宝,而我总是乖乖就范。久之,母亲便对父亲说,这小子以后不会有大出息。
我让小磊他们和我一起去放羊,可他们死活不肯,我说这是帮主的命令,他们还是不从。因为暑假时,电视里总要播《西游记》,我们都喜欢看,一遍一遍,一年一年,不厌其烦。没了办法,我只能自己去放羊。
在我家正北方向约莫一里处,有条小沟,每至春夏,沟边会长满青草,是个放羊的好去处。通往此地的小路宽约一米,曲折幽长,路上一层青黄相间的杂草,从高处看,像一条长长的花斑蛇。
午饭后,骄阳似火,空气像是被蒸出的热气一般,冗沉闷热。可我却不怎么觉得热,因为我的注意力不在这,我一直在思考一个人放羊可以玩些什么。我头戴一顶黄色秸秆编织帽,身挎一个布袋,布袋里一瓶凉白开和一本被我翻烂了的神话故事,赶着羊,上了小道。玩什么呢?看着路上的杂草和杂草上走走停停的羊,我突发奇想,你说我放的不是羊是马该多好,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骑在马背上策马奔腾,想去哪就去哪,多有意思啊。可问题是我没有马,连牛都没有,只有羊。再看看羊,两只小羊正趴在老水羊的乳头上吮奶,老水羊不是发出咩咩的叫声。我想了一下,貌似没人说过不能骑羊啊,最起码母亲就没说过。于是,我踢开小羊,腿一跨,站在了羊背上。我不确定老水羊能不能驼的动我,于是我慢慢地做下去,一点一点……咩﹋老水羊惨叫一声然后奋力一奔,我没反应过来于是一下子坐了空,砰地一声落地。哎呦!我的屁股,这该死的老水羊。羊看来是骑不了了,我失望前行,捂着自己的屁股,一瘸一拐。
不久,我便到了目的地,在沟旁的树下挑了个阴凉的地方,把羊用绳橛锚起来,然后躺在草地上继续思考。青草味钻进我的鼻孔,闷热 的空气蒸汽去我的汗水,天上的云彩飘来又去,迷迷糊糊之间,我欲睡去。突然一股羊骚味穿进我的鼻孔,刺破我朦胧的睡意。我不耐烦的拨开眼皮,只见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们家的老水羊,眼睛的上方是一对弯弯长长的角,眼睛下面是一抹弯弯长长的白胡子。是它?它是一只骚包头,我们老家管公羊叫做骚包头,因为它们身上的味道都是奇骚无比。只见眼前这位,体型比我们家的老水羊大了一圈,嘴里的青草在白沫中翻来覆去,眼睛直直的看着我们家的老水羊,吃的好不自在。
死东西,敢打扰我睡觉,还垂涎我们家老水的美色,看我不收拾你。我从地上抠了个土块抬手欲砸。不行,如此岂不便宜了这厮?看它四肢健壮不知道能不能驼的动我,我策羊奔腾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于是我扔掉土块,悄悄地绕到骚包头的后面,拉住它脖子上的绳子,在此过程中,它竟然毫无察觉,还是盯着我们家的老水羊。我这才知道,叫它们骚包头不仅仅是因为它们身上的味道。抓住了绳子它就跑不了了。于是骚包头便极不情愿的被我拉上了小路。然后小心的骑在它身上,它身上的味道熏得我头脑昏涨,但令我高兴的是它竟然驼的动我,还不反抗,我一拍它,它就咩的一声走几步,我大喜,这下终于有马了!若干年以后我知道古代名士有三大喜好:宝马、美酒和奇书。当时我胯下有匹“马”,布袋里有瓶凉白开和一本神话故事,现在想想真是不容易,我那个时候就有做名士的觉悟了,我母亲竟然说我没出息,真是想不通。
就在我骑得正欢的时候一个声音传来:快下来!
我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花布褂子的女孩,看起来比我大两三岁的样子。梳着一根粗粗的麻花辫,青眉弯弯,一双清澈的眼睛圆睁表明她很生气。
我不情愿的从羊背上下来,看着她说,这是你家的羊?
难道是你们家的?为什么骑俺家的羊?
是你们家的羊自己跑过来的,还盯着俺家的老水羊看!
那你也不能骑!
我就骑了!
然后她不说话了,可眼睛睁得更大了,白了我一眼后,拉着羊转身欲走,可是那骚包头此刻还在盯着我们家的老水羊,她这一拉竟未拉动。然后她生气的往骚包头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骚包头咩了两声,不舍的走了。见此,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又回头白了我一眼。
哼,不就骑了几下吗,有什么了不起。见她走了,我便又躺在地上准备重操旧梦,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我从布袋里拿出破烂的神话故事,翻了起来打发时间。可是不一会儿,天色忽的黯淡下来,乌云遍布。糟了,要下雨了,我赶紧收起书,拔出绳橛,赶羊欲逃。可这时已经来不及了,雨点已经开始落下,越落越急。看来要跑回家是晚了,我想起前面有个小桥,那里的水已经干枯,于是我赶着羊往那边跑去。蹲在桥下,外面雨点纷落,泥土的气息弥漫着在空气里。然一股骚熟悉的骚味有传入鼻中。我冒雨钻出桥洞,看到刚才的那个女孩正拉着骚包头往邻庄的方向跑去,雨水打湿了她的麻花辫。
快到下面来!我喊道。不知是因为没听清还是因为刚才的冲突,她依旧跑着,不理睬我。
喂,叫你呢,快下来,雨太大了!此时豆珠大的雨点让人都睁不开眼。这时她才拉着羊来到了桥洞。桥洞挺大,容得下人也容得下羊。我和我的羊坐在这头,她和骚包头坐在那头,彼此之间良久无话。只是那只骚包头看似挺高兴,又把目光锁定在我家的老水羊身上。过了一会她开了口,你是哪个庄的?
就是那边的小龙庄,我指了指方向,你呢?
刘王庄。
那我怎么看你对这里不太熟啊,这里有桥,你刚才都不知道下来。
是不太熟。对了,你在小龙庄,那你认识谭亮谭明吧?
认识,我和谭明天天在一块玩。
既然都认识,大家便聊了起来。她叫刘玟,是谭明的表姐,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她上面的是她姐姐,当时家里为了再生个儿子,便躲起了计划生育,所以她从出生就在她大姑家,今年刚回来,谭明妈妈是她三姑。她大我两岁,但由于上学晚,和我是同一个年级都是小学刚刚毕业。聊着聊着雨也停了,彩虹挂天边,空气清新不再闷热。
从那以后,我们便天天在一块放羊,我发现她喜欢画画,每天都用铅笔在本子上画来画去,画的内容大都是花啊鸟啊什么的,还画的挺像,画完后还用破旧的水彩笔上色。这个时候,我一般都是去附近的树林里爬树掏鸟窝,等她画的差不多了,我再回来和她聊天,我把自己当帮主、斗童飞的辉煌等事迹添油加醋的讲给她听,误中酒瓶变成了百步穿杨一击即中,童飞压在我身上挥拳变成了我飞身一脚,伸张了正义。还有我看过的各种鬼怪传奇神话故事,都一一说与她听。她好像听得十分入神,一双大眼睛里时而闪过紧张,时而闪过欢喜,末了,她总会说,你真是满嘴跑火车,太能吹了。我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信不信由你。然后她就咯咯的笑了。旁边的骚包头和老水羊卿卿我我。
慢慢地,我的放羊的积极性大涨,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去放羊了,谭明知道他表姐在那吼也时常加入放羊队伍。母亲见我如此积极,大为不解,便问原因。我说,我喜欢放羊,放羊真好,以后我就放羊了。母亲笑着说我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两个月的假期转瞬即逝,又临近开学。那天,刘玟问我以后想干什么。
我说,上初中。
上完初中呢?
不知道。我当时是真没想过。
我是想问你以后想干什么样的活?
我以后不想干活,我就想着以后能天天谭明他们打皮卡来弹子,还要天天看《西游记》
你真懒!刘玟笑着说,你这么聪明应该好好上学,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我不行,我数学老是不及格。
那就多用功啊!
那你呢?
我想画一辈子的画。
你真厉害!想画就画呗
然后她笑了,风吹得画纸沙沙得响。
可是她没能画一辈子的画。离开学还有三天的时候,她给了我一幅画,画中,一个男孩骑着一只羊,头上是一个大太阳。我知道她是画我,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她说她要走了,要去浙江打工,家里要供她弟弟上学,供不了她了。我一听就急了,问她还会不回来。她说过年的时候应该回来。我说,等她过年回来,我们还一块放羊。她点头答应了。可是我忘记了,过年的时候是冬天,上哪放羊去。所以我们后来一连几年都没见过面,我只是从谭明口中知道关于她只言片语。我高三那年,她结婚了。
上次见她确实是在过年的时候,不过这次不是放羊,而是逛街。那天我和谭明一起去镇上,谭明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打招呼,女人身材微胖,孩子在她怀里东张西望。
刘南,是你啊?刘玟有些惊讶。
是我,都有孩子了,好可爱啊!
唉!结婚早嘛,听说你上大学了
嗯,大二了。
好好,有出息了,不用再放羊了。
我们都笑了。回家后,我从书柜里的一本书了找出一张泛黄的纸,上面,一个男孩骑着一只羊,一脸笑容,头上一个太阳又大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