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外婆坐在沙发里，鼻梁上架副金丝边眼镜，花白的头发卷曲，饱经风霜的脸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痕。沙发前摆张茶几，放两个盒子，一个圆形的铁盒，一个是方形的木盒。外婆用一只消瘦粗糙的手从木盒里不断拣出钮扣，嘴里数着：“一、二、三……”向铁盒里丢。木盒里钮扣没了，她又换一只手把铁盒中的钮扣再拣进木盒：“一、二、三……”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这是外婆老年痴呆后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她把大把的时间全耗在了这无聊且毫无意义的游戏上。
一天我在房间里做功课。从客厅传来钮扣落进盒子里的声音，伴着没完没了的“一、二、三……”。我冲出房间对外婆吼道：“你能不能不数这个烦人的钮扣！”外婆把视线从钮扣中挪开，不满地嘟囔着：“干什么？”“我在做功课，你吵死了！钮扣落到盒子里的时候很响啊！”说完我扭头走进房间把门死死关住。可没过多久，那个扰人的声音又来了，我简直要抓狂！
外婆的老年痴呆已经有好几年了，一是经济拮据，二来也舍不得送她去养老院，可她一直妨碍我做功课。那个下雨天，外婆又在数她的钮扣了，我如往常一样在做功课。突然，她走进我房间拍拍我的肩，将我拉到沙发边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这个大钮扣是外公啊，这个是外婆，你妈妈是红色的那个，你是这个，小小的哦。我们一家人到青浦的红楼梦微缩景观去参观，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门呐，真开心！”这是她脑子清醒的时候。
可大部分时间她都一个人默默地数钮扣，妈妈常暗暗抹泪，心中始终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外婆何以至此？
直到那一天，妈妈给我讲述了外婆的悲惨故事：那是个人人牙缝里都写满饥饿的年代。曾外公死得早，曾外婆没有改嫁，独自抚养外婆。曾外婆没有上过学，家里也没有任何稳定的收入来源，于是向人家租借了一个门面房，开了家小小的钮扣店。外婆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柜台上度过的，身后是各式各样的钮扣。别人家孩子有积木、拨浪鼓玩，她的玩具就是钮扣。她所有的快乐都源于钮扣，多卖出一粒钮扣就多一份生活的保证。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刻，花花绿绿、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钮扣深深地嵌入了一个少女的记忆。得了病，她可以忘记一切，却独独不会忘记钮扣！有一次她竟对我说：“宝宝，你刚才叫我外婆吗？外婆，外婆是说我喽？我是谁呢？外婆叫什么名字啊，你能不能告诉我啊，谢谢啊！”我的眼泪下来了……
妈说，外婆是个挺聪明的人，心灵手巧，但凡女人的活计样样精通，打毛衣、绣花、针线活、纳鞋底，甚至自己裁剪做衣服。尤其擅长搭配钮扣的颜色，能揣摩各类顾客想要的钮扣样式，却大字不识一个…… 即将到来的考试令我焦躁不安，刚埋头复习，那熟悉的数钮扣声又来了。我冲出去却看见了外婆欣喜若狂的一幕，她捧着她的宝贝钮扣盒，大笑着：“哈哈哈，那么多钮扣，那么多钮扣啊！我要发财喽！”
我心中一阵绞痛！老人仰在沙发上，老花镜滑在一边，五官由于兴奋挪了位，显出几分狰狞，瘦骨嶙峋的手臂环抱钮扣盒，紧紧的，没有一颗钮扣掉落。
我的眼睛模糊了。外婆啊，你这哪是在清点钮扣，你分明是在清点时代的不幸和生活的苦难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