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我想出去干干。”他说。
“噢。”老头子站在田坎边，挽起裤腿，啪嗒一声踩进稻田里，又一声不吭地开始寻找夺取养料的杂草，然后毫不留情地拔起来，头也不抬的扔到一边。
“爸，我说我想出去干干。”他站在田坎边上重复道。再也没有了回应，老头子已经弓着身子在稻田里渐行渐远，他一定是没听见一一他安慰自己说。
“还不下来？”老头子不冷不热的声音从十米开外传来，他愣了愣，慌忙挽起裤腿和袖子，吧嗒吧嗒踩进水里，小跑着追上老头子，与他并行着拔除杂草。
时值盛夏，知了热的叫个不停，四周都喧嚷着鸟鸣和虫鸣的声音。但父子俩都沉默着，只听见脚踩进水田里的啪嗒声和费力地拔出双脚的噗噗的声音。
他埋着头，瞅准了杂草就拔起来，远远地扔出去，像无声的发泄。老头子技巧娴熟，不一会儿就超出他好几米远，他也不甘落后，加紧了手脚的节奏，利索的也追了上去。
沉默，还是沉默。是天气太热了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想。
他疯狂地将杂草拔起来，手臂一抡，头也不抬的就扔出去老远。像着了魔似的。看见不顺眼的草，就连根扯出来扔掉，重复上百次，竟也不觉得身上有酸痛的感觉。渐渐的眼里只剩下绿油油的一片，茁壮的水稻和更茁壮的杂草都混杂在一起，模糊的一片。
“小兔崽子，发什么野愣子，咋把我的庄稼给扯了？”
2
“爸，我想出村子去干干。”这些天，自从他有了这个念头，就为了这个念头寝食不安，他受够了，他受够了这样的生活，灰暗，单调，没有希望的色彩。
老头子多年养成的习惯，很早便起来了，干完农活就抬一把椅子往院里一搁，拿出烟斗开始吞云吐雾。老头子没有回应，眼睛在迷蒙中闪烁着。
“爸，我想出去干干，”他局促不安地再次开口，“外面的世界很大，很漂亮，我们村子里不能只有农民，总该有点儿新的一一”
“放屁！老子十几代人都靠种地为生，百多年来不是照样活下去了，你说说，村子里哪户人家不是这样？”老头子突然把烟斗往地上一撞，怒声呵斥着打断了他的话。
“爸，就是因为我们村子里世代都是农民，没有人改行换业，大家才过不上好的日子，生活水平才没有办法提高嘛。”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继续说下去，“我有一次听见村长的收音机里说城市里的生活好得不得了，有几十米高的楼，还有汽车、路灯……”
“‘改行换业’，好个‘改行换业’！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你小子违逆你老祖宗是不是？”
“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老祖宗那个时代，自然种地为好，但是现在的时代变了，规矩也要变通啊，没有创新，就没有进步和发展啊！”
“哼！反了你了！你，你，唉|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杂种，长大了不帮忙种地干活，整天只想着出去贪图安逸！你看看你大哥，又老实又能干活，哪里像你这个窝囊废！”老头子气结，脸上不多的肉都抽搐起来，通红的薄皮下依稀可见棱棱的颧骨。他将目光看向大门外，正在地里劳作的大哥似是察觉到什么，那人转过身来，朝他嘿嘿的傻笑一一哎，可怜，可悲，他想。
“爸，我不是贪图安逸，我是要创新，要奋斗，我想要改变我们这里靠天过的日子，这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他顿了顿，突然用凛凛的眼神盯着老头子，“爸，其实从某个角度讲，你们才是贪图安逸的人，你们只循着老祖宗留下的规矩生活，只想着安生，从来没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追求。”
“你，你，你这个逆子！”老头子腾地从椅子上弹起，转身就气冲冲地走到后屋去抽出一根粗长的篾条，二话不说就往他身上抽，嘴上还骂骂咧咧的：“打死你个兔崽子，打死你个兔崽子！”
他站在那里，躲也不躲，任篾条带着劲风抽到自己身上。开始是有尖锐的、火辣辣的疼痛，但过一会儿，就已经麻木到无法感知了。他满脑子都想着自己的事，也不知道老头子打了多久，骂了什么，只模糊记得母亲出来劝了父亲，最后在母亲的哭闹声中，父亲打得更厉害了。
打吧，你打吧，不管你怎么样，我都要走。他默默地想。
后来也许是老头子打的累了，扔下篾条，哼的一声便回了屋。他也不知道自己被打成了什么颜色，青一块紫一块？反正额头上像是有温热的粘乎乎的液体滴着，他觉得不大舒服，便用衣袖擦了擦。放下衣袖一看，血红的一片。他刹那间失了神，但凛了凛眼神，只剩下坚毅和执着。他抬起头来，灼灼的目光望向门外，许久都没有移开。
母亲以为他被打傻了，呼天抢地的扑过来，叫一声：“儿啊……”
3
自从被打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既不干活，也不出来吃饭。他怕看见老头子顽固守旧的眼神，看见大哥憨傻可悲的笑，看见母亲软弱矛盾的泪水。
他靠在床榻上，时不时昏昏沉沉的睡去，醒来看见黯淡无光的破旧的屋子，眼里又蒙上一层灰暗。阳光从紧闭的窗缝里挤进来，他伸手去摸，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的虚无。他叹了一口气，用呆滞的眼神凝望着生满蛛网的矮矮的屋顶。
退出去。“他什么时候滚出来给我认错，什么时候才给他吃饭！”老头子抽着烟斗，冲母亲大声吼着。
他饿啊，饿的眼睛发昏，有时真想冲出门去，跪在老头子面前，求给碗饭吃一一但身上受过篾条伺候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仿佛在警告他不要做窝囊废。
一天，母亲终于鼓起勇气替他向老头子求情，他心里升起一股希望，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直直的往窗眼里往外看，却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明，他只好竖起耳朵想要听个仔细。
“老头子，孩子家家的不懂事，你跟他较什么真呢……”老头子吸了一口烟，偏了偏头，不说话。
“况且。这年轻人一一他想干什么，你也拦不住不是？他要是想出去一一”
“哼！他要是敢出去，老子打断他的腿！”
4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在寄希望于渺茫了，他想要出去，出去见见世面。他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困在这个对外面的世界关闭了门窗的角落，他只有从外面带回新的东西，新的色彩，才能给这个如一幅水墨褪去的画卷的山村添上新的色彩。他想要去创新，也不得不创新，因为只有创新 才能改变这里的贫穷和痴愚、麻木，才能有进步。
哪怕道路上布满荆棘和彷徨，我也要走出去，他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久前从床底下偶然发现的一块发霉的馒头，也已吃的只剩下琐屑了。但越是艰难，他就越加坚定，越加决绝。
一天，正逢上赶大集的时候，父亲和大哥三更就爬起来装好收获的蔬菜，踏上几十里的征程，到遥远的集市上抢夺摊位贩卖。母亲见人一走，就疯一般的撞进他的房门，塞给他一个馍馍，说：“吃吧，孩子，别饿坏了。”他接过馍，犹豫了一下，马上就整个的塞进嘴里，似乎连嚼也没嚼，就咽进肚子。那馍在他干涸的喉咙里艰难的向下滑，他一个劲儿的往下努力的咽着一一天啊，有东西吃感觉竟是这样的幸福！
5
消化掉那个馍，他顿时觉得精神百倍，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布包，搭在肩上就要推门而出。
“儿啊，你干什么去？”母亲问。
“妈，我要走，我要出去。几年之后，我就回来，。我要让我们村子里变一番新的模样。有创新，才有进步。”
他听到母亲叹了口气，轻轻的说：“走吧，走吧，我也拦不住，你去创你的新吧一一虽然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他松了口气，走了几步，突然从后面飘来一句：一路平安，早些回来。他愣了愣，重重地点点头，大踏步的离开了。
刚走出大门，就撞上卖菜回来的老头子和大哥。卖菜的人太多，买菜的人太少，两人拉着一车没卖完的菜，失望而归。他躲避着老头子的目光，但还是垂着头走到他面前去。老头子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冰凉的眼光逼视着他，使他周身都升起一股寒意。
长久的沉默之后，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他抬起头，与老头子四目相对。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有绝望，有愤怒，有顽固，也有无奈，有心痛；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有希望，有坚定，有信心，有执着。对视之后，老头子终于移开了目光，叹一声：“走吧。“他惊了惊，马上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父亲，保重。大哥，保重。然后起身，绕道，离开。他不敢再回头，怕父亲和大哥的背影，模糊在泪光里。
6
六年后，他回来了。
如他所料，村子里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只有他风尘仆仆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饱含着自信和希望，坚定和执着，创新和进步。
他将用他的创新浇灌这片贫瘠的土地，让它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