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榈庭多落叶,概然知忆秋”。
这个城市的白露时节氤氳着庞大的倦意,从树缝、从井盖、从余晖边缘里散开来,来回反复地洗濯晕染,把城市笼照在慵懒的氛围中,南方的秋季把浓绿的树叶浸成了淡淡的金黄色,叶脉像是黄土地上奔腾的河流,最终干涸而无法挽救任何一个叶肉细胞,在盛夏的余温里殆尽最后一滴生命,叶子便在岁月的年轮里溶化。起风了,枯叶告别大树垂直落在沺柏的马路上,校门口也洒满了香樟树的枯叶,我摸着手掌中干燥的香樟树叶,细小的沙砾与手指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
这一刻,我像触碰到了一双衰老而干枯的手掌,牵着那时不谙世事的我一步一步长大。
每天下午放学之后,他总在校门口外香樟树下等着我,我的姥爷-----一顶陈旧的深蓝毡帽遮住了花白且稀疏的头发,黝黑的面庞爬满沟壑纵横的皱纹,瘦小的身躯下铺满一地香樟树的落叶。手中冰淇淋的甜腻草莓味,还有他身上浓重的旱烟味道,伴随着香樟树叶的香气,慢慢在灰蒙蒙的穹宇间消散,我拉着他的手,夕晖将影子扯长。
“非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他坐在院子里一棵小枣树下,落日的余晖将他镀成一尊金像,他呢喃着,眉间难以抚平的皱纹在须臾之间更为凝重。他的手掌中安详地躺着几片香樟树枯叶,沾满了泥土,轻轻抚摸着,仿佛它同样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
我的姥爷,并不曾读过书。他告诉我,这首屈原的词是他曾经参加抗美援朝时一位牺牲的战友教会他的。为了捍卫新中国的安全和尊严,维护世界的和平,年仅17岁的姥爷不顾家人的反对,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教会他词诗的那位战友,原本是一名大学生,与许多年轻人一样,为了祖国,为了人民,跟随战友们义无返顾地跨过了鸭绿江,带着对祖国人民的赤诚,在异国他乡抛头颅,撒热血。姥爷多次给我讲述过他参加的其中一场刻骨铭心的战役,那场战役打得很艰苦,也很壮烈,全连一百多人战到最后只剩下了八个人,他就是侥幸存活的人之一,教他词诗的那位战友却长眠在了鸭绿江畔。
“……地上到处是死尸和炸起的泥坑。突然“轰!”的一声,一颗炸弹从文书身边爆炸,文书当场牺牲……..。才十九岁,是大学生,有文化,瘦高个,很白净……,他的书里夹着香樟书签,很香,我们都叫他外号‘卫生球’,嘿嘿……”。讲着讲着姥爷的眼眶里闪动着泪光,长久都不能平息的感情仿佛将他的心带回了那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我知道,此时此刻的姥爷,一定非常思念牺牲的战友们。
头顶上清晰地盛着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他把香樟树的枯叶埋在枣树下,肥沃着泥土。不久的将来,小枣树一定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秋水浅出滩,秋叶落成阵。方喜风露消,已叹霜霰近”我背诵着陆游的词诗。他笑了,笑得幸福,儿孙环绕。
不久后便是立冬,再厚的衣服也无法阻止刺骨的寒风灌进肺里。姥爷却患上了肺癌,他脆弱的肺像一面破旧的旗帜不能再为他的生命摇旗呐喊,他的身体一天天虚弱。来年秋天,香樟树叶再次枯黄,苍白的病房里,躺着瘦骨嶙峋的老人,经过大大小小几次手术,冰冷的塑料管代替温热的器官完成输氧的使命。“香樟树的叶子又落了吧”姥爷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叶子的生命到尽头了,就会化成泥土了。”
现代发达的医术并没有挽回姥爷的生命,在殡仪馆的告别仪式中,隔着厚厚的玻璃,他像是睡的很沉,静静地。在他的身边,我放入了一片香樟树的枯叶。一缕白烟散去,带着亲人们无限的眷恋,生命最终魂归起点,我知道,他一定会去见那些牵挂了一生的战友们。
姥爷家的院子里,枣树正挂满了红色的果子,几片干枯的叶子掉落在我身上,我仿佛听见它在蒙语细喃,似乎近在咫尺,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在我耳畔响起:“非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