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浅析《李煜词传》
西风紧,孤月残,舞榭歌台,只别家灯火依旧,望乡台上,一瘦削身影哀叹,叹人生之须臾,国破山河无存,孤单的背影显得更加凄清,把酒对月,问苍天“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他是李煜,那个失败而成功的孤独者。
多少个清晨,他倚栏叹惋,悲自身,哀家国,暗自神伤;多少个夜晚,他梦回南唐,继续那“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奢华生活。可是他不能,作为败国之主,违命侯,他只能看着宋人在南唐的国土高高在上,他只能满怀悲愤和悔恨,写下一篇又一篇凝着泪水与血水的词作,抒愤扬恨,为后人集成《李煜词传》一书。
我从未读过如此震撼人心的词集。李煜不似其他文人那样为写作而写作。他的词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不被世俗加工的真心。生命赋予了李煜独特的轨迹。他曾是一国之主,吃的是锦衣玉食,住的是雕栏玉砌,也写下过“寻春须事先春早”的情怀;江南夜色,月华如玉,“踏马蹄清月夜”,有大周后缱绻相随;“刬袜步香阶,寻提金缕鞋”,小周后也带给他无限的快乐。可是过了不久,宋大举南下,南唐无力抵抗,其弟李从善也*当了人质,李煜那本就不坚定的玻璃心碎了,开始生出“离恨恰如春草”的相思之苦,他的目光也从奢华的宫殿看向了更远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终于让他觉醒了,可是已经太晚了,宋人攻破国都金陵城,他匆匆辞庙,随宋北上。
从王到囚,从九五之尊到西楼独客。这时他的词风已有了明显的转变,不再是年少的轻狂高傲,也没有“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香艳风情,他的词中更多的是对旧城与故人的追忆和怀念,“故国梦成归,觉来双泪垂”,李煜只有在梦里才能再次见到他朝思暮想的故国,与他曾经的故人把酒言欢,可是醒来更是声泪俱下,而那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更成为了他生命的绝唱。
有人评李煜,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看似没错,*经手断送,爱妻他人揽怀,对一个国君,一个男人来说简直算得上千古耻辱。但细细想来,这其实是一个不懂政治的人不得已背下的黑锅。李煜从来没想过做上一国之君,也曾经想把王位让给自己的弟弟,他只想安安静静,在这个万千风尘的世界里对花对酒,找一知己互诉衷肠。可造化弄人,这个最不想当王的人成了王,但他没有推诿,没有像清朝那位顺治皇帝一样写下一句“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就抛下家国于不顾。李煜也有过雄心壮志,也希望祖先的基业可以绵延万年,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负起他的责任,只可惜他从小生长于深宫之中,长期与宫妇为友,又受柔弱的文人父亲李璟熏陶,他早已失去了帝王的杀伐果断,遇事畏畏缩缩,优柔寡断,可这不能完全归责于他,毕竟当他在为一首词的韵脚眉头紧锁时,却没人教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可他又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吗?李煜虽然没有受过政治培育,但这恰恰使得他没有城府,心思细腻单纯,只遵从本心和民意,他执政期间,一再轻徭薄赋,旱涝之灾,他打开国库救济灾民,他虽不懂政治,却因为单纯做出许多令人感动之事,赢得人民的拥护,以至于在他死后,南唐故地的百姓大多白布素娟,恸哭者甚多,以示对李煜的哀思。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评价一个统治者的作为,更应该考虑百姓的向背,可见,李煜并不失为一个好国君。
而他在诗词上的成就更是无法抹去,被誉为一代词宗的李煜继承晚唐以来温庭筠,韦庄等花间词派的传统,又吸收了李璟,冯延巳等的精华,可以说集前朝词作之大成,又别具一格,婉转动人,对后世词坛影响深远,他还开创瘦金书,为书法艺术添上了一块清冽的砖瓦。
南唐亡了,李煜也亡了,大获全胜的宋代接替了动荡,将历史延续下去,多年以后,宋朝的统治者终于也体会到了李煜的无奈,北宋毁在徽宗手中,而徽宗书画、音律、填词无一不通。元代脱脱在《宋史》中曾留下这样一笔:“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李煜又何尝不是这样?
李煜总在世界之外踽踽独行,如若他是个平凡的风流才子,也许会像李白“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受尽追捧,又或像韦庄“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穿行尘世,可他是帝王,这恰恰是矛盾的地方。死亡不过是一场或早或晚都会奔赴的宴会,而李煜给我们留下的并不是灿烂光辉的形象。
他充满争议的一生写在史书中沉默不言,一本《李煜词传》静静地躺了千年。千年之后,繁华落尽,这时他才意识到,梦里方知身是客,也许他从来没有属于过这个不公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