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尽的人,在走过了生命旅途的大半时,回首一望,爱极了青年时代无畏风雨,昂首阔步地追寻天马行空的自己。他们眷恋着那勇毅却渐行渐远的青春,却不得不回归现实。两相对照,眼前单调枯索的生活又让他们恨极了现在自己的模样。人们仰天高呼:“岁月无情,磨去了我的棱角锋芒!”殊不知正是因为自己只顾沉湎于美好的回忆,妄图拽住无形的时间而忘记了应当让美好重现于今日,才碌碌地走过很远。再回首惟能惊惧于生活已然滞钝,原本锋芒铮铮的生命之刃也已沉入黯淡。
我视青春者为羽翼初丰的鹰,或滑翔、或猛急地坠落。掠过每一株低地的草尖,在将要猛撞于山岩石的刹那骤然直上,时刻蓄势要射入云霄。我在青春年华,与朝阳星辰一同作息,时而像鹰盘旋于山巅时一样宁静却骄傲,时而仿佛正于悬崖峭壁的林立中求索着出路,面临压力而备受煎熬,时而气冲斗牛,时而倦怠不已……我敏感地和世界相触碰撞,体会着斑斓的生活,却望不见生命的来路,眺不到生命的终结。此时的生命意识是迟钝的,只因青春方兴未艾,惟愿在勇气,奋斗与寻觅理想中一往无前,永不停息。
任凭人们如此这般地执着于青春的鲜活,热爱并享受着它的生机盎然,也逃不出美人辞镜花辞树的命运规律,只得老去。
我将迟暮者比作浩瀚海洋中缓缓浮游的鱼,仿佛胸中有了鼓点和韵律,不急不徐。我曾在懒散的阳光里,看见祖母舒开微驼的背脊,踮足晾开素色的床单,在粗麻的晾衣绳上掸几下,伸手慈爱地将褶皱抚平。我还记得祖母在一方石台上细细地考量着要将要接受阳光洗礼的各株腌渍蔬菜间的距离,我仍能想起外公迈过田埂望向自己曾数十年如一日地耕耘过的田地时几分释怀几分骄傲的笑意……从慵懒的阳光中,麦田上的氤氲里,酝酿出迟暮时从容不迫的岁月,生命在悠长的宁静中细水长流,波澜不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成长转了方向,被戏谑地称作“老去”。曾破风翱翔的鹰,在与风雨的搏击中终于幡然醒悟天地太过广袤无垠,故而收敛了锐气,耐心地专注于当下眼前。羽翼或许已失去了光泽,羽毛变得凌乱甚至脱落,形态上颓然老去的我们却在成长中却沉淀出了深海鱼所拥有的从容,虽然深陷于天空或海水温柔的局限,却仍可以在自在中体悟生命。
当生活不断钝化,视野中原本生机勃勃,倔强而汲汲的森林将被模糊成印象派笔下朦胧的光色,不容争辩、无可逃避。可这朦胧的光影正重叠着层层晕开,叩击着观赏者的心灵。我盼望着人能平静从容地接受岁月的流变,如此,即使宿命使人老去,趋向尽头的生命也不会折损,命运打磨的是我们敏锐善感的内心,直至使它坚强而纯粹,近乎璞玉。
当生活之滞钝不断磨蚀青春之铦利,正如阳光洒在茂密的森林,光束或许将永远无法穿透细密的枝叶,但纵然从孔隙渗出的光已被削弱而锋芒不在,那落于厚重树影中光点,却仍灼灼地彰显着钝而不可当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