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记得,而且知道,这是睿智和真正的勇气的流露,它像天使脸上的反光一样,照亮了她富有特征的面容、瘦削的脸庞和深陷的灰眼睛。
我抬头细看冬日下午的景色:只见远方白茫茫一片云雾,近处湿漉漉一块草地和受风雨袭击的灌木。一阵持久而凄厉的狂风,驱赶着如注的暴雨,横空归过。
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个身材苗条的少妇,有着墨色的头发,乌黑的眸子,端正的五官和光洁的皮肤,但她任性急躁,缺乏原则性和正义感。
。一轮半月正在下沉、月光从床边狭窄的窗户泻进房间,我借着月光洗了脸,穿好了衣服。
—张红木床赫然立于房间正中,粗大的床柱上,罩着深红色锦缎帐幔,活像一个帐篷。两扇终日窗帘紧闭的大窗,半掩在清一色织物制成的流苏之中。地毯是红的,床脚边的桌子上铺着深红色的台布,墙呈柔和的黄褐色,略带粉红。大橱、梳妆台和椅子都是乌黑发亮的红木做的。床上高高地叠着褥垫和枕头,上面铺着雪白的马赛布床罩,在周围深色调陈设的映衬下,白得眩目。几乎同样显眼的是床头边一把铺着坐垫的大安乐椅,一样的白色,前面还放着一只脚凳,在我看来,它像一个苍白的宝座。
我毫不怀疑有朝一日我会去远航,亲眼看一看一个王国里小小的田野、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树木;看一看那里的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们;目睹一下另一个王国里如森林一般高耸的玉米地、硕大的猛犬、巨大无比的猫以及高塔一般的男男女女。
我陷入了沉思,在成年人看来贫困显得冷酷无情,孩子则尤其如此。至于勤劳刻苦、令人钦敬的贫困,孩子们不甚了了。在他们心目中,这个字眼始终与衣衫槛褴褛、食品匿乏、壁炉无火、行为粗鲁以及低贱的恶习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说,贫困就是堕落的别名。
百无聊赖之中,我便被一种更有生气的景象所吸引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饿坏了的知更鸟,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紧贴靠窗的墙上一棵光秃秃的樱桃树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我进去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起来头竟看见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猛一看来是这样。那笔直、狭小裹着貂皮的东西直挺挺立在地毯上,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像是雕刻成的假面,置于柱子顶端当作柱顶似的。
我依稀感到,她抹去了我对新生活所怀的希望,这种生活是她特意为我安排的。尽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通向我未来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无情的种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眼睛里,已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令人讨厌的孩子,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来弥合这种伤痕呢?
当时里德太太也许才三十六七岁光景,是个体魄强健的女人,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子不高,身体粗壮但并不肥胖,她的下鄂很发达也很壮实,所以她的脸也就有些大了。她的眉毛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和鼻子倒是十分匀称的。在她浅色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没有同情心的眼睛。
我很庆幸你不是我亲戚,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了。长大了我也永远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起我喜欢不喜欢你,你怎样待我,我会说,一想起你就使我讨厌,我会说,你对我冷酷得到了可耻的地步。
你以为我没有情感,以为我不需要一点抚爱或亲情就可以打发日子,可是我不能这么生活。还有,你没有怜悯之心,我会记住你怎么推搡我,粗暴地把我弄进红房子,锁在里面,我到死都不会忘记。
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只见灌木丛中一片—沉寂,虽然风和日丽,严霜却依然覆盖着大地。我撩起衣裙裹住脑袋和胳膊,走出门去,漫步在一片僻静的树林里。但是沉寂的树木、掉下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遗物,被风吹成一堆如今又冻结了的行褐色树叶,都没有给我带来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门上,凝望着空空的田野,那里没有觅食的羊群,只有冻坏了的苍白的浅草。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间或飘下一些雪片。落在坚硬的小径上,从在灰白的草地上,没有融化。
月亮已经下沉,天空一片漆黑。贝茜打着灯,灯光闪烁在刚刚解冻而湿漉漉的台阶和砂石路上。冬天的清晨阴湿寒冷。
房间的两头都有一个火炉,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枝形吊灯,高高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陈列窗,里面放满了乐器。
乡村的景色也起了变化,一座座灰色的大山耸立在地平线上。暮色渐浓,车子驶进一个山谷,那里长着黑乎乎一片森林。夜幕遮盖了一切景物之后很久,我听见狂风在林中呼啸。
她们似是一群聚集在一起的怪人,头发都平平淡淡地从脸上梳到后头,看不见一绺卷发。穿的是褐色衣服,领子很高,脖子上围着一个窄窄的拆卸领,罩衣前胸都系着一个亚麻布做的口袋,形状如同苏格兰高地人的钱包,用作工作口袋,所有的人都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人做的鞋子,鞋上装着铜扣。二十多位这身打扮的人已完全是大姑娘了,或者颇像少女。这套装束对她们极不相称,因此即使是最漂亮的样子也很怪。
这会儿大白天,她看上去高挑个子,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棕色的眸子透出慈祥的目光、细长似画的睫毛,衬托出了她又白又大的前额,两鬓的头发呈暗棕色,按一流行式洋、束成圆圆的卷发,当时光滑的发辫和长长的卷发,并没有成为时尚。她的服装,也很时髦,紫颜色布料,用一种黑丝绒西班牙饰边加以烘托。一只金表(当时手表不像如今这么普通)在她腰带上闪光。
这花园是一大片圈起来的场地,四周围墙高耸,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一边有—条带顶的回廓,还有些宽阔的走道,与中间的一块地相接,这块地被分割成几十个小小的苗圃,算是花园,分配给学生们培植花草,每个苗圃都有一个主人,鲜花怒放时节,这些苗圃一定十分标致,但眼下一月将尽,一片冬日枯黄凋零的景象。
如果我刚离开了一个温暖的家和慈祥的双亲,这一时刻也许会非常后悔当初的离别;那风会使我伤心不已:这种模糊的混沌会打破我的平静,但实际上两者激起了我一莫名的兴奋,在不安和*之中,我盼望风会咆哮得更猛烈;天色会更加昏暗变得一团漆黑,嗡嗡的人声会进而成为喧嚣。
她们穿着华丽,一身丝绒、绸缎和毛皮。二位中的两位年轻的(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戴着当时十分时髦的灰色水獭皮帽,上面插着驼鸟毛,在雅致的头饰边沿下,是一团浓密的卷发,烫得十分精致。那位年长一些的女人,裹着一条装饰着貂皮的贵重丝绒披巾,额前披着法国式的假卷发。
你们瞧,她还很小。你们看到了,她的外貌与一般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上帝仁慈地把赐与我们大家的外形,一样赐给了她,没有什么明显的残疾表明她是个特殊人物。谁能想到魔鬼已经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个奴仆和代理人呢?而我痛心地说,这就是事实。
一度归层次更底房间使用的家具,因为时尚的变更,逐渐搬到了这里。从狭窄的窗扉投射进来的斑驳光影,映照出了有上百年历史的床架;映照出了橡树或胡桃树做的柜子,上面奇怪地雕刻着棕榈树枝和小天使头部,看上去很像各种希伯莱约柜;映照出了一排排历史悠久、窄小高背的椅子;映照出了更加古老的凳子,坐垫上明显留着磨损了一半的刺绣,当年做绣活的手指化为尘土已经有两代之久了。这一切陈迹使桑菲尔德府三楼成了往昔的家园,回忆的圣地。白天我喜欢这些去处的静谧、幽暗和古雅。不过晚上我决不羡慕在那些笨重的大床上睡觉。有些床装着橡木门,可以关闭;有的挂着古老的英国绣花帐幔,上面满布各类绣花,有奇怪的花,更奇怪的乌和最奇怪的人。总之是些在苍白的月光下会显得十分古怪的东西。
我倚在城垛上,往下眺望,只见地面恰似一幅地图般展开,鲜嫩的天鹅绒草坪,紧紧围绕着大厦灰色的宅基;与公园差不多大的田野上,古老的树木星罗棋布;深褐色枯萎的树林,被一条小径明显分割开来,小径长满了青苔,看上去比带叶子的树木还绿;门口的教堂、道路和寂静的小山都安卧在秋阳里;地平线上祥和的天空,蔚蓝中夹杂着大理石般的珠白色。这番景色并无出奇之外,但一切都显得赏心悦目。
地面坚硬,空气沉静,路沟寂寞。我走得很快,直到浑身暖和起来才放慢脚步,欣赏和品味此时此景蕴蓄着的种种欢乐。时候是三点,我经过钟楼时,教堂的钟正好敲响。这一时刻的魅力,在于天色渐暗,落日低垂,阳光惨淡。我走在离桑菲尔德一英里的一条小路上。夏天,这里野攻瑰盛开;秋天,坚果与黑草莓累累,就是现在,也还留着珊瑚色珍宝般的蔷薇果和山楂果。但冬日最大的愉悦,却在于极度的幽静和光秃秃的树木所透出的安宁。微风吹来,在这里听不见声息,因为没有一枝冬青,没有一棵常绿树,可以发出婆娑之声。片叶无存的山楂和榛灌木、像小径中间磨损了的白石那样寂静无声。小路两旁。远近只有田野,却不见吃草的牛群。偶尔拨弄着树篱的黄褐色小鸟,看上去像是忘记掉落的零星枯叶。
在我头顶的山尖上,悬挂着初升的月光,先是像云朵般苍白,但立刻便明亮起来,俯瞰着海村。海村掩映在树丛之中,不多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蓝烟。这里与海村相距一英里,因为万籁俱寂,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村落轻微的动静,我的耳朵也感受到了水流声,但来自哪个溪谷和深渊,却无法判断。海村那边有很多小山,无疑会有许多山溪流过隘口。黄昏的宁静,也同样反衬出近处溪流的叮冬声和最遥远处的飒飒风声。
一个粗重的声音,冲破了细微的潺潺水声和沙沙的风声,既遥远而又清晰:一种确确实实的脚步声。刺耳的喀嗒喀嗒声,盖过了柔和的波涛起伏似的声响,犹如在一幅画中。浓墨渲染的前景——一大块峭岩或者一棵大橡树的粗壮树干,消融了远景中青翠的山峦、明亮的天际和斑驳的云彩。
第一张画的是,低垂的铅色云块,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远处的一切黯然无光,画面的前景也是如此,或者不如说,靠得最近的波涛是这样,因为画中没高陆地。—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轮廓分明,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沾着斑驳的泡沫,嘴里衔着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金手镯,我给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泽,以及我的铅笔所能勾划出的闪闪金光。在鸟和桅杆下面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沉溺的尸体,它身上唯一看得清清楚楚的肢体是一只美丽的胳膊,那手镯就是从这里被水冲走或是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的前景只有一座朦胧的山峰,青草和树叶似乎被微风吹歪了。在远处和上方铺开了一片薄暮时分深蓝色的浩瀚天空。一个女人的半身形体高耸天际,色调被我尽力点染得柔和与暗淡。模糊的额头上点缀着一颗星星,下面的脸部仿佛透现在雾气蒸腾之中。双目乌黑狂野、炯炯有神。头发如阴影一般飘洒,仿佛是被风爆和闪电撕下的暗淡无光的云块。脖子上有一抹宛若月色的淡淡反光,一片片薄云也有着同样浅色的光泽,云端里升起了低着头的金星的幻象。
第三幅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举起了它们毫无光泽、密布在地平线上的长矛。在画的前景上,一个头颅赫然入目,冰山退隐到了远处,一个巨大无比的头,侧向冰山,枕在上面。头部底下伸出一双手,支撑着它,拉起了一块黑色的面纱。罩住下半部面孔。额头毫无血色,苍白如骨。深陷的眼睛凝视着,除了露出绝望的木然神色,别无其他表情。在两鬓之上,黑色缠头布的皱裥中,射出了一圈如云雾般变幻莫测的白炽火焰,镶嵌着红艳艳的火星,这苍白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真”,为“无形之形”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