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记事起，外公外婆看起来就不怎么相爱。
依稀记得那时我还没有上幼儿园。一天中午，我精力充沛地闹着不肯午睡，外公便讲故事哄我。话题由故事引开来，不知不觉扯到外婆身上，外公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耳边，说：“其实啊，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外婆。我实在是没办法，才勉强跟她在一起过日子的。”
那大概是句玩笑话。然而当时对“爱情”的全部理解都来自于“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我，对此却信以为真，如临大敌，颇为严肃地跑去向外婆汇报。
外婆趴在缝纫机上，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咳，那老家伙，谁稀罕他哟！”
于是我自作聪明地得出了结论：外公外婆其实并不相爱，他们只是年纪大了，觉得离婚没有必要，才勉强过到今天。
的确，这么多年，我从未听见他们向对方作出任何情感表示，记忆中更多的是外婆对外公手脚不够麻利、不肯帮她搭把手的喋喋不休的埋怨，以及外公略显底气不足的解释。
然而，在对方出门散步晚归时着急担忧，在降温时不断提醒对方多加些衣服，在发生一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时互相骂着“老东西”，却从未真正动过气的也是他们。
今年端午节，我和表妹两家人都回去看望外公外婆。许久不见的表妹和我在房间里不亦乐乎地跑进跑出，爸爸、妈妈和小姨聊着表妹小升初择校的事情，外公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外婆则系着围裙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着。
钟声敲响十二点，外婆解着围裙急匆匆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催着我们去吃饭。我和妹妹闻着厨房传出的菜香，早已垂涎三尺，一听到外婆的招呼便欢呼雀跃地跑向饭桌，爸爸妈妈和小姨也慢悠悠地跟过去，只有外公依然坐在沙发上望着厨房的方向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不会自己拿碗添饭啊？”外婆凶巴巴地冲外公吼了一声。
“啊……没什么。”外公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只是突然觉得你特别好看，简直秀色可餐了，还吃什么饭哟！”
我和妹妹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地浮出怪异的窃笑——原来这对古稀之年的老夫妇，秀起恩爱来也能闪瞎人眼！
听了外公的话，外婆也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回到盛气凌人的状态：“没事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点过来吃饭！”
我们依次在饭桌旁坐下，妹妹开始兴味盎然地谈起学校里发生的故事，话题很快被引向别的方向。外公和外婆此时也一脸平静地端起碗，边吃饭边饶有兴致地听着妹妹的趣事。刚才那段对话仿佛只是一个调节气氛的玩笑，根本不值得回味和挂念。
望着外公外婆满是皱纹的微笑着的脸，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在我看来，外公外婆的爱情，和爸爸妈妈的一样，都是不易觉察、不愿声张的。或许在外人看来，他们年轻时的爱情，早已不可避免地被生活中的家务琐事冲淡，到最后所剩无几，只是两个互不讨厌的人搭伙过日子罢了。或许他们在数十年的婚姻从未说过一个“爱”字，认为玫瑰、巧克力不过是小青年迷恋的玩意儿，远不及一包盐、一袋米实用。或许他们常常争吵，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气急败坏地提出过“离婚”……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是相爱的。平日里看似呵斥的一句叮咛，漫不经心的一次嘘寒问暖，购物时顺便为对方添置的一件衣服，吵架时愠怒的语气中夹杂的一丝温柔和无可奈何，出门散步时偶然的一次牵手，对方生病时掩饰不住的一份关心，在晚辈面前对视时一个隐秘的微笑……这些都是不起眼的小事，却也都是爱的象征。其实，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比90后、00后那些互相赠送的玫瑰、火热缠绵的情书、一口一个的宝贝甜心远为珍贵得多，也真实得多。
谁说他们不相爱呢？其实，一切尽在不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