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里,童年中并没有人给我唱过摇篮曲。三岁以前,我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工厂的大院里,爷爷平日很忙,因此可以说,从出生开始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是奶奶拉扯着我、陪在年幼懵懂的我身边,直到我三岁时,她去世。
我对奶奶的印象也很朦胧,依稀记着即便已为人祖母,奶奶依旧是个美人,她看着比同龄人稍显小些,年轻时总梳一条乌黑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腰间,后来剪成了短发,沉静平添了一分英气,乌眉杏眼,美如水中月。都说人上了年纪多少会有些发福,她却一直是胖不起来的,我觉得,是太劳累了的缘故。
爷爷一直像个长不大的顽童,奶奶肩上的担子便更重,那时父母要拼事业,顾不得我,奶奶便接下了照顾我的任务。那时我们住的房子虽只有六十平米,奶奶却每日都要收拾收拾一遍,我有时站在一旁看着奶奶跪在瓷砖上擦地板,还嫌她不陪我玩、不给我讲故事。现在想来只恨当时自己还太小。每日的三餐亦是奶奶打理,我最爱吃她做的面糊糊,现在却不怎么吃了,因我知道没有人能做出比她更好的手艺来。
我待到该上幼儿园的年级时,犯了每个小孩都会有的通病,我哭着闹着不愿坐在一堆陌生的小孩中间,年轻的老师手掌哪有奶奶的温暖、唱的歌也不是我听惯的洪湖水浪打浪,从此我拒绝去幼儿园。奶奶脾气最软,看我泪眼滂沱的样子狠不下心来,只能叹一口气道:“不去就不去吧。”之后每晚的睡前故事便改成了唐诗,奶奶将那么短的四句五言编成一个个妙趣横生的故事讲给我听,不到三岁,我背下了三百首唐诗,开始学习宋词。奶奶一直是最重视教育的人,她出身书香门第,对诗词之类很是精通。也许是经了奶奶的耳濡目染,我渐渐接纳“学习”这项活动,我同意去上幼儿园了。
奶奶最是宠我,吃饭时总是端着饭碗追着我喂我吃饭,每天早晨都带我去大院门口的广场,因此也养成了我能歌善舞、骄横跋扈的个性,小时表哥来家里玩,每次与表哥争吵他都落在我口风之下。我也同奶奶一样,骨子里很是倔犟,凡是我认准的道理便是谁来劝我都不会听。从小到大,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什么是“责任”,奶奶担下了做妻子的责任、做母亲的责任、做祖母的责任,即便几多辛苦,她却顽强地扛了下来,因为扛不下也要扛。奶奶让我明白,一个人一生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命里事。我至今感谢奶奶赐予这些不知是好是坏的性子,虽然奶奶去世后我一度自闭,更将三百首唐诗忘了个干净,但我懂得有些事更加重要。
奶奶死于过度劳累导致心脏病突发,她倒下的那一刻,手里仍紧紧攥着我的奶瓶,时已入夜,老旧的房子里只有我们二人相依为命。我坐在床上,久久等不来奶奶喂我喝奶,给我讲宋词。那一夜我很是恐惧,我害怕她撇下我一个人,我害怕一个人。
从出生以来,记忆中没有人给我哼过摇篮曲,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有一个人,她教给我教育之可贵、责任之可贵,她不是我的母亲,却给了我远胜过母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