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亲是沉默而又寡言的,与我聊不来,也没什么话说。他遇到什么烦心事也不会与我和母亲说,只一个人憋在心里,面上依旧一片云淡风轻。他的发泄方式也很简单,不喝酒,不去歌厅唱歌,也不会想着去旅游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而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吞云吐雾,一根接着一根。年幼的我晚上起床时也偶然瞧见过几回父亲在烟雾里的样子,身处烟雾中的他脸上的神情很是矛盾,烦闷且又凝重——烦闷,是因为有烦心事叨扰;而凝重,却是那个时候的我所不明白的,我只感觉父亲的身上似乎有很多的东西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父亲不善言语的性格也导致我与父亲共处时总是相对无言的,可在孩提时代,每个人对父母都有着天然的依赖。于是彼时幼稚的我就通过一些幼稚的举动,来满足我那想引起父亲注意的幼稚小心思。
——拆烟。
那时的父亲也不过三十出头,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烟也自然是“张扬”的——四十多元的红色中华。他最喜欢抽,而我则最喜欢拆,每次没开封的烟都被我“狠狠地”撕开,里面的烟被我散落在家的各处,烟卷里的烟丝也被我“藏”在了各个角落,风一吹,它们就出现在空气中,浮现在我的双眼前,暴露在光下,无处躲藏,原形毕露。而父亲对我也没法子,想打我呢,又下不去手,所以每次也只好站在满室烟草味中无奈的看着我咯咯笑,而那双布满粗茧的大手最后也只是轻轻的抚在了我的脸上。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父亲也慢慢老去,我上了初中之后的消费数目越来越大,父亲工作得也越来越努力。至于那四十多元的红色中华?他早就不抽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十多元的蓝色芙蓉王。他依旧还是喜欢抽烟,但我却不再做拆烟那样幼稚的举动了。
同时,我与父亲之间日积月累的矛盾也越来越深,甚至演变成为了我们俩之间一条不可跨越的沟壑。我们不同的作息与性格导致我们一天甚至都见不上一面,讲不上一句话,长此以来,我对父亲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我在早上奔赴上课途中,在我自家的楼梯间里把一只脚给崴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当天下完晚自习奔向回家的路上时,在学校的楼梯间里把另一只脚也给崴了!我压根站不起来,只好瘫在地上,周围则围了一圈的同学,我就着一个身材较为壮硕的同学的手,摇摇晃晃地扒在他身上“站”了起来,可坚持不过三秒,我便又重新跌落在了地上。我坐在地上,无助的看着周围的同学,同学们也无助的看着我。就在我们这“大眼瞪小眼”之际,一阵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场尴尬
——父亲来了。
他看到我瘫倒地上,二话不说就想将我背起,可奈何他没料到我的体重如此惊人,没做好准备,便一个踉跄,差点没把我们父女俩一起摔个四脚朝天,各种手忙脚乱、“兵荒马乱”自不必多说。
父亲背着我一路从教学楼的四楼往下走啊走,走啊走,一路上走走停停。我趴在父亲的背上,耳边是父亲愈来愈急促的喘息声,我能感受到父亲那强有力的心正在剧烈跳动。而我胸腔里的那颗心似乎也被传染,越跳越烈,越跳越烈。我有整整一百二十斤,平时我自己下楼梯都累得慌,更别提背着我的父亲了。我感受到父亲的小腿因疲累而在打抖、发颤,可他的手却紧紧地箍着我的大腿,很紧,很疼。
雨丝丝点点的飘落着,滴落在我们的发端,风似乎也不通人情,来和雨相伴。
风雨大作。
我本应该很焦急的,因为这雨,因为这风。但在那个夜晚,在学校前坪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我的心竟也渐渐安定下来。我抬头,却发现父亲的额头上竟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那一阵子真的很冷,夜晚气温更是直逼负数,可他!我的父亲!却是出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汗!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因为疼痛还是觉得自己没用,竟然能把两个脚都崴了,又亦或是由于自己先前对父亲的恶语相向而感到愧疚。
父亲背着我一路往下走,走出校门时,他已累得气喘如牛,可却还是坚持把我送到车内。
我坐在车里,满是对父亲的愧疚。而父亲却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包烟,我定睛一看——是二十多元的黄色芙蓉王。他又坐在驾驶座上抽了起来,我忽然想到父亲最近总是接送我上学,忍不住向他询问,他说:“我怕我的女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怕我的女没钱用,怕我的女没吃饱饭,怕我的女冻到了,怕……”
……
红黄蓝是色彩中的三原色,也代表了我与父亲共同成长的三个阶段,我是初次为人女,而他则是初次为人父,而我们,是一起成长的。
红黄蓝混在一起会形成黑色,正如父亲一样,沉默、肃穆。
我透过车内重重的烟雾,仿佛又重新望见当年那个小小的我,和大大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