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夜晚,仍然燥热得不似将秋时节该有的样子。它过分的热情不由分说地将我重重包裹,使我积蓄已久的不安无处排解,甚至还另外滋生了一种强烈而痛苦的压抑感。
我竭力尝试着用写随笔这一方式来对付不平静的自己,可我又觉得落在纸上的每一笔都那么歪斜丑陋,字里行间透露的每一种思想都那么平庸幼稚,玷污文字的我也那么可笑可恶。我近乎绝望地合上本子,像极了《草房子》里一度被认定罹患绝症的桑桑,背上背着他的妹妹在城墙边疲倦地倒下。在不轻不重的一声“啪”后,我却敏锐地嗅到一丝从窗口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苦香。
是的——苦香,是路边无名野果的苦香,是橙皮橘皮的苦香,也是小花儿们的苦香,不同于香浓近俗的丹桂气味,而如流动的清澈朦胧的薄雾,微微透着我最爱的浅绿色。它就那么缓慢地悠悠飘过我鼻前,穿过教室另一侧的窗子,飘进了粉墨可爱的夜色里,不知何往。
我怔怔地呆在原地,回味着那种熟悉但久已未闻的香气,它慢慢生出了几丝不放肆的甜。
于是这甜蜜的苦香裹挟我的灵魂飞出躯壳,飞出窗子。夜空骤然明亮如白昼,我穿梭其中,犹如一名时空旅客。
我看到小学校门前蹦蹦跳跳着走路的女孩,她出于好奇揪下了一颗小小的乌黑野果,捻碎,释放了苦味,手上残留的苦香陪伴她在沉静的黄昏悠闲地走回家;我看到她走到家门前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伸出手笨拙地去够叶子,脸上笼着一层用清新的植物香气织成的轻纱;我看到女孩的妈妈和她一起剥着金黄的橘子皮;我看到她总是吃不干净橙皮上的那一嘟噜果肉;我还看到她在清晨从山上特意给妈妈带回一把纯白的野花。
后来那女孩忽然就长大了,离开了那丛苦果、那一树梧桐叶、那堆橘子橙子、那一簇一簇的白花。她越来越忙,便很少再关注那些苦涩的香气了。
但就在刚才,她再次嗅到了阔别多年的苦香。
而我在感动之余,突然想到那苦香是否仅仅是我的幻觉。窗子总是紧闭着的,前后门亦然,带着湿润水汽的苦香从何而来?是我误触了什么开关,进而上演了一场魔术吗?又或者,是我的心不堪忍受我的伤感与暴怒,进而从渺远的回忆里提取了那一缕浅绿的香吗?
我的思绪跟着电风扇一起飞速转动着。恍惚间,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也许,在极其犹豫怅惘时,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会自动产生一股力量,促使伤口愈合。
对我来说,那力量叫作已逝的童年。
童年永远是我的最佳避风港,它比文字更有作用,因为我对文学难以戒掉的热爱始于童年。童年的时光自然不全都是美好,但残缺和遗憾却使得它更加神圣不可侵犯,犹如胜过满月的弯月,温柔皎洁。我想,在我彻底长大成人,抛却青春期人人必经的迷茫期之后,童年仍会是我的生活中无法被割舍的一部分,我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小孩”。我的确返回不了童年的小城,但对它恒久绵长的执念让生活充满希望与感动。正如《耶路撒冷》中初平阳在《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里所说,回忆和乡愁并不是无用的,依靠着回忆,我们才得以在人心浮躁的社会里挣扎着存活下去。
如果有那么一天,连童年也失去色彩,我将无法再被任何事物、任何人所救赎。
于是在那个九月末燥热的夏夜,我端坐在桌前,重新拿起停歇了太久的笔,并压住书本,继续奋笔疾书。
一切,在这一刻,重归正轨。
愿苦香不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