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缭绕的清甜,渐散;耳畔萦绕的吆喝,愈深;心底漾起的惋叹,难止。
夏至,夕照的金粉,铺得漫山遍野。“你宋阿公没了!”我听得怔怔的,满嘴的薄荷清凉亦瞬间淡去。
小时候的记忆,刀削斧刻般的。天刚蒙蒙亮,薄荷味的吆喝深沉地唤醒沉睡的村庄以及村庄里熟睡的人们,送去一片清凉。“阿公,阿公!”他切了一大包云片糕,用满是老茧的手掌轻抚我的头,说,“丫头啊, 快快地长大,阿公教你做云片糕。”我乖巧地点了点头。手里紧紧地攥着他推还给我的皱皱的纸币。他说拿回去,给丫头买糖吃。清晨的熹光里,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光,渐行渐远。绵白的云片糕渐融,清香袭人。
后来我长大了。去了镇上念书,未能学上他引以为傲的手艺,就连他的面儿也再未见过,只是常听人说起他的事。
他的儿子在城里买了大房子,想着尽尽孝心,接他去城里住,可他拒绝了。有人曾问他,为什么不跟儿子去城里享福呢?他憨憨一笑,说,这里的人儿都爱吃他做的云片糕,要在这做一辈子的云片糕。
按比例配制而成的糖粉,层层铺入糕模。清水微沸,雾气如烟缓缓而上,编织出属于他的梦。开屉,糕模倒置,他的手轻轻一拍,细白软绵的白色长糕,愉悦地脱离了糕模。刀贴近长糕,顷刻间,砧板上留下的是白云飞舞的裙裾。他拾起一片云片糕入口,清香绕齿。那一刻,小小的作坊暖意融融。
我上高中的时候,他收了个徒弟叫小米。他收起了平日的温和,近乎严苛地要求他:刀刀切下的片儿,皆须薄似蝉翼,蒸出的云片糕也要细腻香甜,形似凝脂,能久藏不硬。他说,只有这样才能配的上乾隆帝亲赐的云片糕,才能称得上是他的徒弟。一年后,小米学成,只身远赴陌生城市闯荡。白驹过隙,村庄早已物是人非。小米拎着各式的礼品看望他,却被他拒之门外。原来小米公司里制作精美的云片糕,虽奇形百状,口感奇佳,却是因为在制作时添加了甜蜜素,色素,香精。这些让小米获得了生存的银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豪。可那样口味的云片糕,难以与阿公的云片糕媲美,它没有自己独有的味道。
小作坊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大公司的迅速兴起。机器高速运转的冰冷浇灭了旧时人的热情。但依然会有那么一群人,不畏严峻的淘汰制度,愿意坚守那种熟悉的旧时味道,坚守心灵的一隅旧土。
宋阿公老了。微驼的背被时代的更迭压得气喘吁吁,艰难地用单薄的身体支撑人生信仰。他固执地守护自己内心的净土,执著于自己的偏爱。
古老的吆喝愈飘愈远,直至消逝成为记忆相册的短暂瞬间。香气撩人的云片糕融于齿间,唇上残留的薄荷清凉,难以抓住。以后,没有了阿公的云片糕的疼爱,也没有了他推拒钱时的柔和面庞。
舌尖上残留的清凉,随着他的最后一声吆喝,淹没在时代的潮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