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跟着一天地飞过去了。
母亲忙得连考虑五一节的工夫都没有。整天忙忙碌碌地奔走得疲倦了的她,只有每晚临睡的时候才觉得心里隐隐地有点疼痛。
“但愿这一天早一点来吧……”
天亮的时候,厂里的汽笛响了,巴威尔和安德烈草草地喝了茶,吃了面包,将许多事情托付给母亲后,就去上工了。
母亲整天像车轮上的松鼠似的转来转去,煮饭,煮贴传单用的紫色胶水和浆糊。有时候,有人跑来,把巴威尔的信塞给母亲时,便把那种兴奋传染给她,尔后,就又走了。
号召工人们庆祝五一节的传单,几乎每晚都贴到墙壁上,这些传单每日都在厂里发现,甚至在警察局的大门上也贴着。每天早上,警察们一边埋怨,一边在工人区巡视,把墙上的标语撕去,刮去,但是到了午后,那些传单又满街飞,在行人的脚下翻滚。
城里派来了暗探,他们站在街角,用目光来窥一探回去吃饭或者吃过饭回来的那些愉快而兴奋的工人。对于警察的束手无策,大家都觉得有趣,连上了年纪的工人都在嘲笑地议论:
“他们在干什么呀?嗯?”
到处聚集着一堆堆的人,热心地在议论那令人鼓舞的号召。
生活沸腾起来了。这一年的春天,生活对大家都有兴趣。对于所有的人,都带来了一种新的东西;对有些人,带来的是又一个令人生气的原因,他们怒骂图谋*的人;对有些人带来的是模模糊糊的希望和不安;对有些人——他们是少数——带来的是由于意识到自己是唤醒大家的力量而感到强烈的喜悦。
巴威尔和安德烈几乎每夜都不睡觉,汽笛快要呼叫的时候,才回到家里来。两个人都疲倦不堪,哑着嗓子,脸色苍白。
母亲知道他们是在沼泽地或者森林里开会。她还 知道,在工人区的周围,每晚都有骑马的警察巡查,都有暗探潜入,他们捉拿或搜查个别的工人,驱散群众,有时把个别的人逮捕了去。她也明白,儿子和安德烈,每晚都可能被捕,但是她反而有点希望这样——她觉得这对他们倒要好些。
依萨的暗杀,很是奇怪,但没有人提起。在出事之后的两天,警察曾审过问一些有嫌疑的人,但是审问了十来个人之后,他们便失去了对这桩案件的兴趣。
玛丽亚在和母亲的谈话里面,流露出的意见,像和所有的人相处一样,她和这些警察处得挺好。她说:
“哪里抓得到犯人?那天早上,大概有一百多人看见依萨,其中至少有九十个都会给他一家伙。这七年来,他对任何人都干过下流的勾当……”
霍霍尔明显地变了模样。他的脸瘦下去了,眼皮似乎很重很沉地盖在突出的眼球上,差不多遮住了眼睛的一半。从鼻孔到嘴角布满很细的皱纹。关于日常的事儿,他越来越顾不上谈了,但是他的感情却日渐激昂,好像陶醉了一般,并且使得大家也陶醉在狂喜里,每当他谈起未来的事情——谈起自一由和理智胜利的美好而光明的节日的时候都是如此。
当依萨的死再没人提起的时候,他又厌恶又悲哀地带着微笑说:
“他们不仅不一爱一惜人民大众,就连那些用来侦察我们的走狗,也是看得一钱不值!不一爱一惜忠实的犹大,只一爱一惜钱……”
“这事不要再谈了,安德烈!”巴威尔断然地说。
母亲也低声地附加了一句:
“把烂木头碰一下——那就要粉碎的!”
“说得对,但是——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霍霍尔忧虑地说。
他常说这句话,在他的口头上,这句话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全知全能的意味,同时也含有哀愁和辛辣的意味。
……于是,五月一日这天,终于到了。
跟平时一样,汽笛急促而威严地吼叫起来。
整夜都不曾睡踏实的母亲,跳下一床一来,生旺了前一天晚上已经预备好了的茶炉。和平常一样,她想去敲儿子和安德烈睡着的房门,但是寻思了一下,挥了挥手,就在窗外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脸腮,好像牙痛似的。
在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白色和蔷薇色的薄云,好像被汽笛的吼叫惊吓了的鸟儿一样,飞快地飘浮着。
母亲望着云彩在想自己的心事。她的头脑觉得沉甸甸的,因为夜里失眠而充一血的眼睛也觉得干燥,她心里感到出奇的安静,心脏跳动得很均匀,心里想的是一些普通平凡的事物……
“茶炉生得太早了,已经开了!今天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两个人都熬得够受了……”
初升的太一陽一一边快乐地嬉戏,一边往窗户里偷看。她把一只手放在一陽一光下面,灿烂的一陽一光晒在她的手上,她沉思而亲切地微笑着,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把一陽一光抚一摸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拿开了茶炉上的烟囱,格外小心地不弄出声响来,洗了脸,她开始祷告,拼命地画十字,不出声地翕动着嘴唇。她的脸上放着光辉,右边的那道眉一毛一,一会儿慢慢地推上,一会儿又突然地放下……
第二次的汽笛声比较低,不像上次那样决断,在那种粗重而潮一湿的声音里面,微微有点颤一动。
母亲觉得,今天的汽笛,响得好像特别长。
房间里面,传来霍霍尔洪亮而清楚的声音。
“巴威尔!听见了吗?”
他们俩不知是谁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动,又不知是谁甜甜地打了一个哈欠。
“茶炉烧好了!”母亲喊道。
“我们这就起来!”巴威尔快乐地答话。
“太一陽一升起了!”霍霍尔说。“有云在天上飞!这云,今天是多余的……”
他走进了厨房,头发蓬乱,样子憔悴,可是却很高兴。
“早安,一妈一妈一!晚上睡得好吗?”
母亲走近他怕身边,压低声音说:
“安德留夏,你可要和他并排走啊!”
“那当然!”霍霍尔在她耳边轻轻地答应。“只要我们在一起,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并排走,你放心吧!”
“你们在那儿嘀咕什么呢?”巴威尔问。
“没有什么,巴沙!”
“一妈一妈一对我说,洗得干净一点,姑一娘一们要看咱们的!”霍霍尔一面回答着,一面走到门洞里去洗脸。
“起来,饥寒一交一迫的一奴一隶!”巴威尔低声歌唱。
太一陽一越来越明亮,浮云被风吹散了。
母亲正在准备喝茶的用具。她一边摇头,一边在想,这一切是多奇怪:今天早上他们两个是都是非常愉快地在打趣,带着微笑,可是中午会有些什么在等待他们呢?——谁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不知何故也很镇静,差不多觉得欢喜。
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他们喝茶喝了许久。
巴威尔和平常一样,慢慢地、很细心地用勺子调匀了杯子里的砂糖,在一块面包上面,——他喜欢吃带硬皮的面包——仔细地撒了食盐。
霍霍尔老在桌下挪动他的两脚,——他从来不能一下子就把两脚放得舒服,——望着蒸汽反射的一陽一光在天共板和墙壁上跑来跑去,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当我还 是十来岁的孩子的时候,我想用茶杯去捕捉太一陽一。我拿了茶杯,蹑手蹑脚地,往墙上猛力一扑!结果呢,割破了手,又被打了一顿。挨了打之后,走到院子里,看见太一陽一躲在水潭里,我想要用脚踩它,哪知浑身溅满了泥浆,又挨了一顿打……怎么办呢?我向太一陽一大声骂道:‘我一点都不痛!红一毛一鬼!一点都不痛!’不停地朝它们伸着舌头,这样,总算出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骂它红一毛一鬼呢?”巴威尔笑着问。
“我们对门铁匠店里,有一个红一胡一子红面孔的铁匠,他是一个又愉快又和气的汉子,我觉得太一陽一很像他……”
母亲忍不住地说:
“你们最好是谈谈你们怎样去干!”
“谈论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只能使事情更混乱!”霍霍尔一温一和地说。“一妈一妈一,如果我们都被抓了去,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一定会来告诉你怎么办的。”
“那很好!”母亲叹了一口气说。
“想到街上去!”巴威尔梦幻般地说。
“不,还 是在家里等一会儿好!”安德烈制止说。“我们何必白白地让警察们眼睛疼呢?他们对你已经知道得够清楚的了!”
非佳·马琴跑了来,满脸春风,双颊泛红。他全身都洋溢出欢喜的劲头,驱散了这等待的乏味。
“开始了!”他说,“群众出发了!大家涌到街上去了,人人的脸蛋都像斧头似的。工厂门口,维索夫希诃夫,古塞夫,萨莫依洛夫在那里演说。大多数人都回家来了!咱们走吧,到时候了!已经十点钟了!……”
“我要去了!”巴威尔坚决地说。
“看吧,”马琴预言道,“吃过午饭,全厂都要起来的!”
他跑了出去。
“这个人像迎风的蜡烛似的忽起忽落地燃一烧着!”母亲轻轻地说着这句话,想送儿子出去。她站起身走进厨房,穿上自己的外衣。
“一妈一妈一,您到哪里去?”
“和你们一块去!”她说。
安德烈扯着自己的一胡一子,朝巴威尔望了望。
巴威尔迅速地整了整头发,走到她身边:
“我什么话都不和一妈一妈一讲……一妈一……也不要向我开口说,好吗?”
“好的,好的,愿基督保佑你们!”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