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赤金峡(3)
“维多利亚女王的王冠也不如它啊!”他高喊道,“一块一块金子!一块一块金子!”
他手里只拿着半块岩石。其余的那半块是纯金。他把它扔进盆里,然后检查另外一块。他看到了一点点金色,就用有力的手指把风化的石英一点一点掰掉,直到两只手上捧的全是闪闪发光的金子,他一块接一块地把那些碎块儿上的泥土擦掉,每擦完一块就把它扔到淘金盆里。这真是个聚宝盆。这块岩石上的石英大都已风化掉了,因此就整体岩石结构而言,石英少于金子,时不时地,他就可以发现没有岩石附着其上的一块金子——一块纯金。此刻,他正用镐头从中间敲开了一块金子,他捧着这块金子,就像捧着一把闪光的黄宝石。他歪着脑袋看着它,慢慢地把它翻过来又转过去,观察着它那细腻的光色。
“别夸你们那儿金子棒极了!”他鼻子哼哼道,“跟我的矿相比,你们的矿只值三十美分。我的矿挖出来的是纯金,无需淘洗,就在这儿,此刻我把这个峡谷命名为‘赤金峡’,呃!”
他仍跪在地上,一一检查着那些碎金块儿,把它们一一扔进盆中。
突然某种危险的预兆扑了过来,好像一个一陰一影罩住了身一子,虽然实际上并无一陰一影,他的心几乎从喉咙里蹦了出来,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接着,沸腾的热血一下降至冰点,他感到汗得透湿的衬衣冰 凉 地贴在肉上。
他没跳起来,也没回头,而是一动不动。他在判断这种预兆,想弄清预警来自何方,力图感知那个危险的存在。四周浮动着一种敌意的氛围,天地以异常的方式让此人感受到这种氛围。这种氛围他察觉了,却不知是如何察觉的。那种感觉犹如一片一陰一云飘过太一陽一。仿佛在他与生命之间有某种一陰一森、险恶的东西穿了过去;一种一陰一郁的存在,吞噬着生命,促成死亡——他的死亡。
他身上全部的本能驱使他跳起来面对那看不见的危险,但他的灵魂仍控制着这种恐慌的本能,他仍然跪着,双手托着一大块金子。他不敢回首,但他明白在他身后,他的后上方有个什么东西。他假装对手里的金子一爱一不释手,看过来,看过去,擦掉粘在上面的泥土。他明白他后上方的那个东西正从他身后盯着这块金子。
他做出一副欣赏的神情,实际上却在紧张地倾听,他听到了身后那个东西的呼吸声。他头未动,两眼却转个不停,为的是找到一件武器,但满地只是挖出来的金子,此时,它们毫无用处。镐躺在那儿,必要时倒是一件称手的武器,但此刻也无用处。他明白情况不妙,他正呆在一个七尺深的狭坑里,头部够不到地面,准确地说他掉到了自掘的陷阱里。
他仍跪着,看上去很平静,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一个个方案提出,一个个被否决,毫无补救的办法。他不断从一块块石英碎块儿上擦掉泥土,然后把它们扔到盆里。就他而言,只能干这个。他明白,他要站起来,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时间在推移,一逼一近了拼搏的一刻——一想到这点,汗津津的衬衣又冷飕飕地粘在肉上——否则他就要趴在自己的金子堆上送命。
他仍跪着,一面擦掉金子上的泥土,一面踌躇该怎样站起来。他可以猛地站起,奋力爬出坑外,去对付那个站在坑外的危险东西。或者,他装作毫无察觉地站起身来,似乎无意中发现那个呆在他背后的东西。他的本能赞同奋起一搏的方式。而他的理智则赞同慢慢周旋。两种力量正在内心一交一战时,耳边,一声轰响。同时,左背被猛击一下,他感到一股火焰穿过身一体。他腾空跃起,但 还 来不及站稳就倒下去,身一体向里扭曲,就像一片遇热卷起的枯叶。他跌落在坑里,胸部压在淘金盆上,脸埋在泥沙与碎石中,坑底不大,两条腿蜷在一起。他的腿一抽一动了几下,身一体颤一动着,就像患了重疾。肺部舒缓开来,他深深地、慢慢地吐了一口气,身一体就慢慢地摊开,然后不动了。
土坑上面出现了一个人,握着左轮手槍,从上面往下看着。他紧盯着下面那个趴着的、一动不动的身一体。过了一会儿,这个陌生人在坑边坐下来,这样他可以看到坑的内部。他把槍放在膝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褐色的纸条,在纸条内放入少许烟叶,卷成一支短一粗的香烟。但他一直没有把目光从坑底的这个身一体移开。他点燃了香烟,把烟轻轻地吸一入肺部。他慢慢地吸着。烟灭了,他就会重新点燃。他一直都在琢磨着他下面的这个身躯。
终于他扔掉烟蒂站起身来。他走到坑边,横跨在上面,两只手分别放在坑的两边,右手仍然握着那把左轮手槍,借助于臂力,他探身向下进入坑内。离坑底 还 有一码的距离时,他松开双手,落下去了。
双脚刚触到坑底,他看到采金人的双手猛地蹿上来,他感到双一腿突然往下一沉,就摔了下去。就在双一腿一沉的刹那,握槍的手又猛地挥下来,他抠动了左轮槍。坑内槍声震荡,烟雾弥漫。他的背部撞到了坑底上,那个采金人像只黑猫一下扑在他身上。不过在采金人的躯体压向他的头时,陌生人内弯的右手又开了一槍;说时迟,那时快,采金人用肘子一顶,击中陌生人手腕。槍口往上一飘,喷一出一声轰隆,子弹打入土里。
迅即,陌生人感到采金人的手一下抓紧了他的手腕,现在生死的关键就是那把手槍的控制权了。那把槍,在费尽力气的两个身一体间来回摇摆着。坑里的烟淡了,这个陌生人仰面躺着,双眼终于影影绰绰能看东西了。一把泥土,扑面而来。他的双眼一片黑暗。心里一慌,紧一握着槍的手松了一下。随后,一种粉碎一性一的黑暗落进他的脑子,他感到自己正向黑夜深处坠去。最后,黑暗也不见了,一切空空荡荡。
采金人不断地射击,直到子弹打光。然后把槍扔了出去,喘着粗气,一屁一股坐在死人的腿上。
采金人呜咽着,大口大口地喘一息着。“一奸一贼!”他喘呼一呼地说,“跟踪我,让我出苦力,最后 还 在背后给我一槍!”愤怒加上筋疲力竭,他的整个脸扭曲成一种半哭半笑的表情。他盯着死人的脸。脸上粘满泥沙,很难认出此人的相貌。
“从没见过这个家伙,”采金人瞅了半天之后,断言道。“只是个小蟊贼,该死!不过他居然在我背后开槍!朝我后背开槍!”
他解一开衬衣,摸了摸身一体左侧的前胸与后背,“穿得很清爽,不过不在要害!”他兴奋地大叫。“我打赌,他瞄得准极了,准极了。但是抠扳机时槍口上一翘了——这混蛋!不过我已经宰了他,宰了他!”
他用手指摸一摸身上的子弹洞,脸上滚过一阵懊丧,“这里马上要开始难受了,”他说,“它提醒我离开这儿,包扎一下。”
他爬出坑外下了山,回到他的宿营地。半个小时后他又回来了,同时 还 牵着马,敞开的衬衣露出简陋绷带。身一体左侧动起来看来很费力,但这并不影响他使用左胳膊。
他把绳子套在那个死人的身上,把一尸一体拽上来,扔到坑外。然后他开始收集坑底的金子。他有条不紊地辛劳了好几个钟头,不过经常停下来,歇一口气,摸一摸那用绷带绑得紧紧的肩膀,而且总要大喊:“他从背后打我,一奸一贼!他从背后打我!”
他把金子清扫一空,稳稳当当地包成许多包裹,并在这些包裹上盖上毯子。他估摸了一下这些金子的价值。
“一定有四百磅,要不我就是个蛮子,”他判断道,“就算石头与土占了二百磅吧, 还 剩二百磅的金子,比尔!醒醒吧!二百磅金子!四万美元!它们是你的——全是你的!”
他兴奋地挠着头,无意中手指摸一到一个陌生的槽道。他顺着摸下去,大约有几英寸长。这是第二粒子弹擦过头皮时留下的一道痕迹。
他走向地上的那个死人,对死人怒目而视。
“你想打死我,对吗?”他怒气冲冲地说,“你想打死我,呃?好吧,我已好好地宰了你, 还 要好好地把你葬下去。你为我做的,可没有我为你做的多。”
他把一尸一体拖到坑边,推了下去。坑底,传出一声闷响。一尸一身侧卧,面部向右扭曲。比尔居高临下地瞪着它。
“你从背后打我!”他谴责道。
他用镐和铲子把坑填满,然后把金子放在马上。这些金子对这匹牲口来说,实在是不能承受之重,到了宿营地后,他就把一部分金子放在另一匹马上。尽管这样,镐、铲子与淘金盆,多余的食物与炊事用具, 还 有好几件零碎用品全都不得不留在峡谷的绿心里。
当他赶着那两匹马走到葡萄藤与爬山虎一交一织成的绿屏时,太一陽一已升到中天。为了爬上那些大石块,这两匹马不得不抬起前腿,东摇西晃地穿过那一大片一交一织在一起的藤蔓。有匹马重重地跌倒在地上。为了让它站起来,他卸下了包裹。
当它又开始前行时,他把头从枝叶中钻出来,向上瞧瞧那个山丘。
“一奸一贼!”他说道,消失在绿屏里。
一些葡萄藤和枝桠被拉掉或从中折断了。这些前后摆一动着的树木显出了那两匹马的行踪。铁蹄踏在石头上的碰撞声以及时不时传出的骂声与厉声的呵斥在山谷中回旋着。同时 还 可以听到他在唱着小调:
转过你的脸,
盯着一群小土坑。
它们咧开笑嘴,
那可是主的恩赐
(别怕罪行累累!)
四下瞅瞅,
把你的重罪扔进地底。
(明早会会天主)
歌声越来越渺茫,寂静重新笼罩峡谷的绿心。那条小溪又打着盹,时而发出梦中的呓语;花里的野蜂又响起了慵懒的嗡嗡声。白杨的白絮在沉沉的香气中飘然而行。蝴蝶在树丛中翩翩而飞,万物闪耀着太一陽一宁静的光辉。草地空留马行处,残损的草坡表明有过生命的红尘之乱,这生命的争斗已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