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弗龙斯基和基蒂绕着房间跳了好几次华尔兹。跳完华尔兹以后,基蒂走到她母亲面前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上几句话,弗龙斯基就又走来请她跳第一场卡德里尔舞。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说什么意味深长的话,他们只断断续续地谈着科尔孙斯基夫妇――他诙谐地把他们描绘成可一爱一的四十岁的小孩,谈着未来的公共剧场,只有一次,当他和她谈起列文,问他还在不在,而且补充说他很喜欢他的时候,谈话才触一动了她的心。但是基蒂对于卡德里尔舞并没有抱着很大期望。她揪着心期待着玛佐卡舞。她想一切都得在跳玛佐卡舞时决定。他在跳卡德里尔舞时没有要求和她跳玛佐卡舞,这事实并没有扰乱了她。她相信她准会和他跳玛佐卡舞,像在以前的舞会上一样,因此她谢绝了五个青年,说她已经和别人约好了跳玛佐卡舞。整个舞会,直到最后一场卡德里尔舞,在基蒂看来都好像一种欢乐的色彩、音响和动作的幻境。她只在感觉得太疲倦了,要求休息的时候,这才停下来。但是当她正在和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讨厌的青年跳最后一场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偶然做了弗龙斯基和安娜的vis-à-vis①。她从晚会开始以后就没有遇见过安娜,而现在她突然又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了。她在她身上着出了她自己那么熟悉的那种由于成功而产生的兴奋神情;她看出安娜因为自己引起别人的倾倒而陶醉。她懂得那种感情,懂得它的征候,而且在安娜身上看出来了;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颤栗的、闪耀的光辉,不由自主地浮露在她嘴唇上的那种幸福和兴奋的微笑,和她的动作的雍容优雅、准确轻一盈――
①法语:对舞者。
“谁使得她这样的呢?”她问自己。“大家呢,还是一个人?”和她跳舞的那位困窘的青年讲话乱了头绪,她也不给他提词,她表面上服从着科尔孙斯基的号令,他先叫大家绕个grandrond①,然后拖成一条chaine②,同时她却尽量观察着,她的心越来越痛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众人的赞赏,而是一个人的崇拜。而那一个人是……难道是他吗?”每次他和安娜说话的时候,喜悦的光辉就在她眼睛里闪耀,幸福的微笑就弯曲了她的朱一唇。她好像在抑制自己,不露出快乐的痕迹,但是这些痕迹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在她的脸上。“但是他怎样呢?”基蒂望了望他,心中充满了恐怖。在基蒂看来那么明显地反映在安娜的脸上的东西,她在他的脸上也看到了。他那一向沉着坚定的态度和他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每当他朝着她的时候,他就微微低下头,好像要跪在她面前似的,而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顺服和恐惧的神情。“我不愿得罪你,”他的眼光好像不时地说,“但是我又要拯救自己,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他脸上流露着,一种基蒂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神色――
①法语:大圈。
②法语:链条。
他们在谈着共同的熟人,谈论着最无关紧要的话,但是在基蒂看来,好像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在决定着他们和她的命运。而奇怪的就是实际上他们虽然在谈论着伊万・伊万诺维奇的法语讲得多么可笑,以及叶列茨基小一姐怎样可以选择到更佳的配偶,但是这些话对于他们却有着重要的意义,而且他们也正如基蒂一样地感觉到了。整个舞会,整个世界,在基蒂心中一切都消失在烟雾里了。只是她所受的严格的教养支持着她,强迫她做别人所要求她的一切,就是跳舞、应酬、谈话、甚至微笑。但是在跳玛佐卡舞之前,当他们开始排好椅子,而几对舞伴正从小房间走进大厅来的时候,一种失望和恐怖的时刻临到了基蒂身上。她拒绝了五个请她伴舞的人,而现在她却没有跳玛佐卡舞的舞伴了。她连被人请求伴舞的希望都没有了,因为她在社一交一界是这样成功,谁都不会想到她直到现在还没有人约好和她跳舞。她想对她母亲说她身一体不舒服,要回家去,但是她又没有力量这样做。她的心碎了。
她走到小客厅尽头,颓然坐在安乐椅里。她的薄薄的、透明的裙子像一一团一云一样环绕着她的窈窕身躯;一只露出的、纤细柔一嫩的少女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沉没在她的淡红色裙腰的皱襞里;在另一只手里她拿着扇子,用迅速的、急促的动作扇着她的燥一热的脸。虽然她好像一只蝴蝶刚停在叶片上,正待展开彩虹般的翅膀再向前飞,但她的心却被可怕的绝望刺痛了。
“也许我误会了,也许不是那样吧?”于是她又回想着她所目击的一切。
“基蒂,怎么回事?”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悄悄地踏着地毯走到她面前,说。“我不明白呢。”
基蒂的下唇颤栗起来了,她急速地立起身来。
“基蒂,你不去跳玛佐卡舞吗?”
“不,不,”基蒂用含泪的颤栗声音说。
“他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佐卡舞,”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知道基蒂会懂得“他”和“她”指的是“谁”。“她说:‘哦,您不和谢尔巴茨基公爵小一姐跳吗?’”
“啊,与我无关呢!”基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刚拒绝了一个她也许热一爱一的男子,而且她拒绝他完全是因为她轻信了另一个。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找到和她一道跳玛佐卡舞的科尔孙斯基,叫他去请基蒂伴舞。
基蒂加入第一组跳舞,她庆幸她可以不要讲话,因为科尔孙斯基不停地奔走着指挥着他的王国。弗龙斯基和安娜差不多就坐在她对面。她用远视的目光望着他们,当大家跳到一处来的时候,她就一逼一近地观察他们,而她越观察他们,她就越是确信她的不幸是确定的了。她看到他们感觉得在这挤满了人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弗龙斯基一向那么坚定沉着的脸上,她看到了一种使她震惊的、惶惑和顺服的神色,好像一条伶俐的狗做错了事时的表情一样。
安娜微笑起来,而她的微笑也传到了他的脸上。她渐渐变得沉思了,而他也变得严肃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基蒂的眼光引到安娜的脸上。她那穿着朴素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挂着一串珍珠的结实的脖颈是迷人的,她的松乱的鬈发是迷人的,她的小脚小手的优雅轻快的动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蛋是迷人的,但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和残酷的东西。
基蒂比以前越来越叹赏她,而且她也越来越痛苦。基蒂感觉得自己垮了,而且她的脸上也显露出这一点来。当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碰见她的时候,他没有立刻认出她来,她的模样大变了。
“多愉快的舞会啊!”他对她说,只是为了应酬一下。
“是的,”她回答。
玛佐卡舞跳到一半的时候,重复跳着科尔孙斯基新发明的复杂花样,安娜走进圆圈*,挑选了两个男子,叫了一位太太和基蒂来。基蒂走上前去的时候恐惧地盯着她。安娜眯缝着眼睛望着她,微笑着,紧紧一握住她的手,但是注意到基蒂只用绝望和惊异的神情回答她的微笑,她就扭过脸去不看她,开始和另一位太太快活地谈起来。
“是的,她身上是有些异样的、恶魔般的、迷人的地方,”
基蒂自言自语。
安娜不打算留在这里晚餐,但是主人开始挽留她。
“得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科尔孙斯基说,把她的露出的手臂挽到他的燕尾服的袖子底下,“我打算大大地来一次科奇里翁①舞呢!Unbijou!②”――
①科奇里翁舞是卡德里尔舞的一种变种。
②法语:迷人呀。
他慢慢地向前移动,竭力想拉她一道走。他们的主人赞许地微笑着。
“不,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安娜微笑着回答,虽然她脸上带着微笑,但是科尔孙斯基和主人从她的坚定的声调里都听出来她是留不住的了。
“不,实在说,我在莫斯科你们的舞会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整整一冬天跳的还要多呢,”安娜说,回头望着站在她旁边的弗龙斯基。“我动身之前得稍稍休息一下。”
“那么您明天一定要走吗?”弗龙斯基问。
“是的,我打算这样,”安娜回答,好像在惊异他的询问的大胆;但是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中的压抑不住的、战栗的光辉和她的微笑使他的心燃一烧起来了。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没有留下用晚餐,就回家去了。
二十四
“是的,我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可憎的地方,”当列文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向他哥哥的寓所走去的时候,他想。“我落落寡合。这是骄傲,人家说。不,我并不骄傲。假使我有点骄傲,我就不会使自己落到那种地步了,”他想像着弗龙斯基,他幸福、善良、聪明而又沉着,决不会陷于像他今晚所处的那种可怕的境地。“是的,她一定会挑选他。这是一定的,我不能埋怨谁,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都是我自己不好。我有什么权利以为她愿意和我结成终身伴侣呢?就是什么人,我算个什么?是一个谁都不需要、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一无可取的人呀。”于是他回想起他哥哥尼古拉,愉快地沉浸在这种回忆里。“他说世上的一切都是污秽丑恶的,这话不是很对吗?我们对于尼古拉哥哥的判断未必很公平吧?自然,照普罗科菲――他只看见他穿着破大衣,带着醉意――的观点看来,他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他的确两样一点。我了解他的心灵,而且知道我和他很相像。而我竟没有去探望他,倒来赴宴,到这里来了。”列文走到路灯下,看了看写在袖珍簿上的他哥哥的住址,于是雇了辆马车。在赴他哥哥寓所的长途中,列文历历在目地回忆着他所熟知的他哥哥尼古拉一生中的一切事件。他想起他哥哥在大学时代和在毕业后的一年中间,怎样不顾同学们的讥笑,过着修道士一般的生活,严格地遵守一切宗教仪式、祭务和斋戒,避免各种各样的欢乐,尤其是女色;后来,他又怎样突然变得放一荡起来,他一交一结上一班最坏的人,沉溺于荒一H一无度中。随着他想起了他虐一待小孩那桩不名誉的事件:他从乡下带了一个小孩来抚养,在盛怒之下,这么凶狠地殴打了他,以致由于他非法殴伤人而受到控告。他又回忆起他和一个骗子的纠葛,他输给那骗子一笔钱,付了一张支票,过后他又把他告了,告发他欺骗了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替他付的就是这笔钱)。接着他又想他怎样为了在街上扰乱公共秩序而在拘留所里关过一一夜。他想起他为了没有分给他应得的一份他母亲的遗产而企图控告他的长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件可耻的诉讼,和以后他到西部地方任职的时候,为了殴打当地长老而受了审判最后那桩不名誉的事件……这一切都是叫人十分厌恶的,但是列文并不觉得那么厌恶,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经历,不了解他的心肠的人们所必然会感觉到的那样。
列文想起了当尼古拉在虔敬的时期,斋戒,修道和礼拜的时期,当他求助于宗教来抑制他的情一欲的时候,大家不但不鼓励他,反而都讥笑他,连列文自己也在内。他们打趣他,叫他“诺亚”①,“和尚”,等到他变得放一荡起来的时候,谁也不帮助他,大家都抱着恐怖和厌恶的心情避开他――
①见《圣经・旧约・创世记》。上帝因人类犯罪而发洪水毁灭了全人类,只有诺亚和他一家人在方舟中得救。
列文觉得,不管他哥哥尼古拉的生活怎样丑恶,在他的灵魂中,在他的灵魂深处却并不比轻视他的人们坏多少。他生来具有放一荡不羁的气质,而且才智有限,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他始终是想做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毫不隐瞒,我要使得他也毫不隐讳地说话,我要向他表示我一爱一他,因此也了解他。”当列文在将近十一点钟抵达他写下地址的那个旅馆的时候,他暗自下了决心。
“在楼上十二号和十三号,”门房回答列文的询问。
“在家吗?”
“准在家。”
十二号的门半开着,从里面一线灯光中飘浮出来廉价的劣等烟草的浓雾,传来列文所不熟悉的声音;但是他立刻听出来他哥哥在那里;他听见他的咳嗽声。
当他走进门口的时候,那不熟悉的声音在说:
“那全靠办事有多么一精一明和熟练来决定。”
康斯坦丁・列文朝门里面望了一眼,看见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短外衣、头发浓密的青年,还有一个穿着没有翻领也没有套袖①的一毛一布连衣裙的麻脸女人坐在沙发上,却看不见他哥哥。康斯坦丁想到他哥哥和那么一些奇怪的人一起生活,心里感到剧烈的创痛。没有谁听到他的脚步声,康斯坦丁脱一下套鞋,听见那位穿着短外衣的先生在说些什么。他在谈某种企业――
①当时上流社会的妇女在领子和衣袖上总是围着一些白色的东西。
“哦,该死的特权阶级,”他哥哥的声音回答,咳嗽了一声。“玛莎!傍我们拿晚饭来,并且拿点酒来,如果还有剩的话;要不然就出去买去。”
那女人起身,走到隔断外面,看见了康斯坦丁。
“有一位先生,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说。
“您找什么人?”尼古拉・列文的声音生气地说。
“是我,”康斯坦丁・列文回答,向亮处走来。
“我是谁?”尼古拉的声音更加生气地说。可以听到他急忙地起身,绊了什么东西的声音;列文在门对面看到他哥哥那双吃惊的大眼睛和那高大瘦削的佝偻身材,那样子,他是那么熟悉,但那怪相和病态却又使他惊讶。
他比三年前康斯坦丁・列文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更消瘦了。他穿着一件短外衣,他的手和宽大的骨骼似乎越发大了。他的头发变得稀疏了,那和以往一样挺一直的一胡一髭遮到嘴唇上,那和以往一样的眼睛奇异和天真地凝视着来客。
“噢,科斯佳①!”他突然叫道,认出了他弟弟,他的眼睛喜悦得闪着光辉。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回头望着那青年,把他的脖颈和头痉一挛地动了一下,好像领带勒痛了他似的,这种动作康斯坦丁是那么熟悉;于是一种异样的表情,狂一暴、痛苦、残酷的表情浮露在他的憔悴的脸上――
①科斯佳是康斯坦丁的小名。
“我给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写了信,说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们。你有什么事?你们有什么事?”
他完全不像康斯坦丁想像的那样。康斯坦丁・列文想到他的时候,把他一性一格中最坏而又最讨厌的部分,就是使人难以和他相处的地方忘记了,而现在,当他见了他的面,特别是看见了他的头的痉一挛动作的时候,他就想起这一切来。
“我来看你并没有什么事,”他畏怯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
他弟弟的畏怯显然使尼古拉软化了。他的嘴唇颤一抖着。
“哦,这样吗?”他说。“那么,进来,请坐。要吃晚饭吗?玛莎,拿三份晚饭来。不,停一停。你知道这位是谁吗?”他指着那位穿短外衣的先生,向他弟弟说,“这是克里茨基先生,从我在基辅的时候起就是我的朋友,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他,自然,受到警察的迫害,因为他不是坏人。”
于是他依照惯常的一习一癖向房间里每个人环顾了一下。看见站在门边的女人要走的样子,他向她叫道,“等一等,我说。”带着康斯坦丁熟悉的他那种不善辞令、语无伦次的样子,他向大家又环顾了一下,就开始对他弟弟说起克里茨基的经历来:他怎样为创办贫寒大学生互助会和星期日学校而被大学开除;①他后来怎样在国民学校当教员,以及他怎样又被那里赶走,后来还吃了一场辟司――
①星期日学校是为工厂的工人举办的学校。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革命者把星期日学校看做“到民间去”的一种形式。一八七四年警务部长巴林伯爵向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递呈了报告《革命宣传在俄国的胜利》,星期日学校就受到严厉的监视。许多大学生因为参加星期日学校的工作而被大学开除。
“你是基辅大学的吗?”康斯坦丁・列文对克里茨基说,为的是要打破随之而来的难堪的沉默。
“是,我是基辅大学的,”克里茨基生气地回答,他的脸色变得一一沉了。
“这个女人,”尼古拉・列文打断他,指着她说。“是我生活的伴侣,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我把她从一妓一院领出来的,”他这么说时又扭一动了一下脖子。“但是我一爱一她而且尊敬她,谁想要同我来往,”他补充说,提高声调,皱起眉头,“我就请求他一爱一她而且尊敬她。她就和我的妻子一样,反正是一样。这样你现在就明白你在同什么人一交一往了。要是你以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那么好,你就给我出去。”
他的眼光又搜索般地在所有的人身上扫过。
“我为什么会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那么,玛莎,叫他们开晚饭来: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一等……不,没有关系……去吧。”
二十五
“你看,”尼古拉・列文继续说,皱紧眉头,一抽一搐着。要考虑怎样说怎样做,在他显然是困难的。“这里,你看……”他指着用绳子捆起来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束铁条。“你看到那个吗?那就是我们正在着手进行的新事业的开端。这是一个生产协会……”
康斯坦丁差不多没有听他说话。他凝视着他的病态的、患肺病的脸孔,越来越替他难过了,他不能强迫自己听他哥哥说的关于协会那一套话。他看出来这个协会不过是个救生圈,使他不至于自暴自弃罢了。尼古拉・列文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资本家压榨工人。我们的工人和农民担负着全部劳动的重担,而且他们的境地是,不管他们做多少工,他们还是不能摆脱牛马一般的状况。劳动的全部利润――他们本来可以靠这个来改善他们的境遇,获得空余的时间,并且从而获得受教育的机会的――全部剩余价值都被资本家剥夺去了。而社会就是这样构成的:他们的活儿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的利润就越大,而他们到头来还是做牛马。这种制度应当改变,”他说完了话,就询问般地望着他弟弟。
“是的,当然,”康斯坦丁说,望着浮泛在他哥哥突出的颧骨上的红晕。
“所以我们创设了一个钳工劳动组合,在那里一切生产和利润和主要的生产工具都是公有的。”
“那个劳动组合将设在什么地方呢?”康斯坦丁・列文问。
“在喀山省沃兹德列姆村。”
“可是为什么设在村里呢?在村里,我想,要做的工作本来就够多的了。为什么钳工劳动组合设在村里?”
“为的是农民还跟以前一样是一奴一隶,这就是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愿意人家努力把他们从一奴一隶状态中解放出来的缘故,”尼古拉・列文说,被他的反问激怒了。
康斯坦丁・列文叹了口气,同时朝这一一暗龌龊的房间环顾着。这声叹息似乎更把尼古拉激怒了。
“我知道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的贵族观点,我知道他把全部智力都用在为现存的罪恶辩护上。”
“不,你为什么要谈起谢尔盖・伊万内奇?”列文微笑着说。
“谢尔盖・伊万内奇?我告诉你为什么吧?”尼古拉・列文提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名字就突然尖一叫起来。“我来告诉你吧……但是讲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件事……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你轻视这种事,那也听你的便,――走吧,看上帝份上走吧!”他尖一叫着,从椅上站起来。“走吧,走吧!”
“我一点也不轻视,”康斯坦丁・列文畏怯地说。“我甚至也不想争辩。”
正在这时,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回来了。尼古拉・列文忿怒地朝她望着。她连忙走上他面前去,耳语了一句什么。
“我身一体不好,我变得容易冒火,”尼古拉・列文说,稍稍镇静了一点,痛苦地呼吸着。“你和我谈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他的论文。那是一派一胡一言,谎话连篇,自欺欺人。一个丝毫不懂正义的人怎样可以写关于正义的文章呢?您读过他的论文吗?”他问克里茨基,又在桌旁坐下,推开撒满半桌的纸烟,以便腾出地位来。
“我没有读过。”克里茨基一一郁地回答,显然不愿参加这场谈话。
“为什么没有?”尼古拉・列文现在又迁怒于克里茨基了。
“因为我觉得用不着把时间一浪一费在那上面。”
“啊,对不起,你怎么知道是一浪一费时间呢?那篇论文对许多人来说是太深奥了――就是说,他们领会不了。但是在我,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看透了他的思想,而且我知道它的一毛一病在哪里。”
大家都默不作声,克里茨基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拿起帽子。
“您不吃晚饭吗?好的,再见!明天和钳工一同来。”
克里茨基刚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就微笑着,使着眼色。
“他也不怎么好呢,”他说。“我自然知道……”
但是正在这时克里茨基在门口叫他……
“您还有什么事?”他说,走到走廊他那里去。剩下列文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一道,他就向她说话。
“您和我哥哥在一起很久了吗?”他对她说。
“是的,一年多了。他的身一体坏得很,他喝酒喝得很多,”
她说。
“可是……他喝什么呢?”
“喝伏特加,这对于他很不好呢。”
“难道很多吗?”列文低语着。
“是的,”她说,畏怯地朝门边望着,尼古拉・列文在那里出现了。
“你们在谈什么?”他说,皱着眉,他的惊惶的眼光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什么事呢?”
“啊,没有什么,”康斯坦丁惶惑地回答。
“啊,要是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吧。不过你跟她没有什么可谈的。她是一个娼一妓一,而你是一位绅士,”他说,扭一动了一下脖子。
“你全明白;我知道,你全估量过了,而且用怜悯的眼光来看我的缺点,”他又提高声音说。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又走到他面前去耳语。
“哦,好的,好的!……可是晚饭怎样了呢?噢,来了?”他说,看见端着盘子的茶房。“这里,摆在这里,”他气愤地说,立刻拿了伏特加酒,斟了一满杯,贪馋地喝了下去。“要喝一杯吗?”他向他弟弟说,马上变得快活起来了。“哦,不要再讲谢尔盖・伊万内奇了吧。无论如何,我看见你很高兴。不管怎样说,我们不是外人。来,喝一杯吧。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他继续说,贪馋地咀嚼着一片面包,又斟满了一杯。
“你过得怎样呢?”
“我还跟从前一样一个人住在乡下。我忙着经营农业,”康斯坦丁回答,吃惊地注视着他哥哥又吃又喝的馋相,却又竭力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没有机会,”康斯坦丁回答,微微涨红了脸。
“为什么没有?对于我……一切都完了!我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但是这我已经说过,而我还是要说,假使我的那份财产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了我的话,我的整个生活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
康斯坦丁跋紧改变话题。
“你知道你的万纽什卡在波克罗夫斯科耶我的账房做办事员吗?”
尼古拉扭一动了一下脖子,沉没在深思里了。
“是的,把波克罗夫斯科耶现在的情形告诉我吧。房子还是老样子吗,还有桦树和教室呢?园丁菲利普,他还活着吗?我简直终生忘不了那亭子和沙发啊!留心房子里不要有一点变动,赶紧结婚,使一切都恢复原来的模样。这样我一定来看你,要是你的妻子人也很好的话。”
“现在就来吧,”列文说。“我们将安排得多么惬意呵!”
“要是我知道一定不会遇见谢尔盖・伊万内奇,我就来看你。”
“你不会在那里遇到他,我完全不依赖他生活。”
“是的,但是不管你怎么说,你总得在我和他两人中间选择一个,”他说,胆怯地盯着他弟弟的面孔。这胆怯的样子打动了康斯坦丁。
“假使你愿意听听我在这方面的真心话,我告诉你,在你和谢尔盖・伊万内奇的争论中我对任何一方都不偏不向。你们两方都不对。你的不对是在表面上,而他是在内心里。”“噢,噢!你明白了,你明白了吗?”尼古拉快活地叫道。
“但是我个人更重视和你的友谊。因为……”
“为什么,为什么?”
康斯坦丁不能够说他重视这个是因为尼古拉是不幸的,需要友情。但是尼古拉知道这正是他要说的话,于是愁眉紧锁,又拿起伏特加酒瓶来。
“够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伸出她那肥胖的、赤一裸一的胳臂去拿酒瓶。
“别管!别纠缠不休!我要打你啦!”他叫着。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流露出柔和一温一厚的微笑,感动得尼古拉也露出笑容,她拿到了酒瓶。
“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吗?”尼古拉说。“她比我们任何人都懂得多。她不是真的有些善良可一爱一的地方吗?”
“您以前从来没有到过莫斯科吗?”康斯坦丁对她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而已。
“你可不要和她客气。这会吓慌她。除了那位因为她要脱离一妓一院而审问过她的保安官以外,再也没有人对她这样客气地说过话。天啊,这世界上多么没有意思啊!”他突然叫道。
“这些新机关,这些保安官、县议会,这一切是多么可恶啊!”
于是他开始详细叙述他和新机关的冲突。
康斯坦丁・列文倾听着他的话,在否定一切公共机关这点上,他和他哥哥是抱着同感的,而且他自己也常常说的,但是现在从他哥哥嘴里说出来,他就感觉得不愉快了。
“到一一间我们就会明白这一切的,”他开玩笑地说。
“到一一间?噢,我不喜欢什么一一间!我不喜欢,”他说,他那吃惊的怪异的眼光紧盯着他弟弟的脸。“人总以为逃脱一切卑鄙龌龊――不论是自己的或别人的――是一件快事,但我却怕死,非常怕死。”他颤一抖着。“喝点什么吧。你喜欢香槟吗?或者我们到什么地方去走走?我们到茨冈那里去吧!你知道我变得非常一爱一好茨冈和俄国歌曲呢。”
他说话语无伦次了,东一句西一句的。康斯坦丁靠着玛莎的帮助,总算劝阻住他没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而把他安顿到一床一上,他已经烂醉如泥了。
玛莎答应有事的时候就写信给康斯坦丁,并且劝尼古拉・列文到他弟弟那里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