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本就不是一个十分明快的季节。秋不太热，却不如春的爽朗；不太冷，却也没有夏的热情；甚至也比不上落雪的冬的灵动。可是，每当第一滴秋雨落下，预示着这个总被团聚之人遗忘在另一个位面的季节姗姗而来时，我却有一种莫名的欣喜。
小江城或许同秋一样，也被人遗忘在某个地方。虽名曰“江城”，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山多于江的，些许的名不副实，或许也正因为四面的山而得不到天气眷顾。生活许久，记忆里下雪的日子屈指可数，也没刮过大风，彩虹更是素未谋面。最多的天气即是无聊的阴天，也总是将没有光芒的太阳张贴在阴沉的天上，如此一来，生活也就难免同样无聊，所以有的时候下雨倒还是值得欢欣的。
可我竟不知道今年第一场秋雨的到来。
室内坐着，忽觉天气微凉，短袖衬衫似乎抵挡不住侵入的那种气息；心中不解，往窗口一瞧，却见一片银杏安然跌落枝头。也许是秋吧，也许是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吧，我心想。心血来潮，换上长袖，倒是要出去尝尝到底是什么季节的味道。
一出门才发觉原来天上正飘着雨。拦路雨倒也温润，细细密密地润在脸上，沁入发间，雪花一般的，还算是可爱。密终归是密，细也过分地细了，不是像牛毛，而是日光一般地洒入街道的每个缝隙，或许正因如此，深居高阁才无从查觉。也正如日光一般地杳无声息，悄悄但并不低调地闯入这座城，闯入到人们的生活中。飘落的银杏叶定是拜这雨所赐，而远处的天边同样悄无声息地掠过一群白鸽，或许被雨打湿了翅膀，都低低地飞着。雨幕下红绿灯照例闪烁，汽车井然有序地变换着车道，行人各走各的路，四足动物们追逐着打闹着嬉戏着，蓝色的街灯渐渐亮起，迎面走来的女孩擦肩而过……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涌上心头，或是预感，或是回忆，或是未来的秋雨，或是曾经的秋雨，我不太明白。只是这第一场秋雨，世界还是同样的安静。天空更加无光，看一眼手表，模模糊糊地现出三根指针，到了理论上日落的时间了。朝家走去，说不上失望，也谈不上尽兴。
晚餐桌上炖着羊肉火锅，深知，入秋就要进补，为的是补足苦夏的亏空，而羊肉同这细密的秋雨，简直是绝配。此时秋雨倒是响起了，身后的窗外，雨滴泫泫，雨声滴答，仿若冰封的瓦尔登湖上吹响风笛一般余韵悠长。身前炽热，身后不免萧瑟而寒冷，听雨进食，薄酒寡味，肉味儿也不识得；淡薄心中，却已然想起蒋捷的《虞美人》句子来：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或许骚人一般，被秋雨撩动情思，可我远不及蒋生的境界。悲欢离合，一怀愁绪，半生离索，鬓已星星，却仍踽踽而行，彳亍庐下，听雨以抒情，填下离人词，引得后来之人拾起也不愿放下。不禁欷歔。不过而今我是想到他再横生恻隐而黯然呢，还是想到自己为数不多的经历过的经历而失色呢，我不甚明白。
秋或许真是离索的代言，而小江城的码头或许也是流离的始发地。秋雨落在被包围在山中的江面上，迸出圆舞曲的音阶，却一心想做一首奏鸣曲，不料最终逃不了小夜曲的宿命。曾经沧海，风花雪月，在这里的这个季节，何人从未流离过？雨幕之下，此去经年，人生代代，长江流水，过尽千帆，迎来送往，也不舍昼夜。怅然罢，秋的萧瑟伴上秋雨且作叹息，在这小江城消散。
但秋也可能是团聚。
无声的秋雨下过了半月，一直下到了中秋。曾几何时，也在这小江城见过雁字排云，但却没带来一封尺牍。近日闲来无事，恰逢秋雨稍歇，便登高采风。小江城山固然多，但都不太高，于是盛景无需险远，只消伫立山头，全城景观一览无余。无雨的间歇的阴天，踩着墨绿色的青苔，登上巅峰，无声的秋雨却又悄然而至。真是中秋吗？我想。想到了数月之前还同游的好友，想到身处远方的同窗，以至驾鹤西去的长者，或生离，或死别，都一一安然离开。这是中秋？是，也许不是，熟悉而又陌生。秋雨袭来，晚上注定是看不见月亮的了，但那个青枫浦上的扁舟子，仍愿逐月华流照。鸿雁长飞，鱼龙潜跃，秋雨也多情，如拂过脸颊无形的泪。想到了词人张孝祥，那个领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又以玉鉴琼田三万顷换一叶扁舟的谪戍之人，不知在中秋想到了谁，为何妙处难说，又为何在洞庭的素月分辉之下扣舷独啸。或许真的天下骚人情意一般，尽管各种因由不尽相同，但都汇成一种情调。于是，当天边的亮色彻彻底底消失后，我也灵光一现，赋得《水调歌头》一阕：
江下扁舟子，江上孤月轮。江天日夜送流水，江月照何人。扬舲归去千秋，夜雨润满兰舟。月上有心闻，但恐清秋冷，苇上无心问。
雨无声，潸潸落，尚温存。烈酒一盏，酌裂中心空遗恨。秋夜堪比春朝，甘霖也似白露，血月一炬焚。春秋乃无情，多情且自尊。
舒啸，这回是真的尽兴了。回去罢。雨声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吃着零食。可惜喜欢的球队最后还是输了，留在最后吃的一瓣橘子是酸的；翻看手机，社交软件也不再热闹；望窗外，无声的秋雨细细密密，月亮最终没有露面。
大概明白，小江城的秋雨，多是无奈，少是欣喜。而欣喜正是在这离别而孤寂的无奈中粲然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