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就这样奔向了故乡通红的高粱地。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壮烈的活剧。
很快,队伍钻进了高粱地。父亲不知道我奶奶在这片高粱地里主演过多少风流喜剧,父亲也不知道在这高粱阴影遮掩着的黑土上,曾经躺过洁白如玉的光滑肉体,但父亲记得待他如亲爹的罗汉大爷,就是去年死在这里。他的尸体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东一块西一块。躯干上的皮被剥了,肉跳、肉蹦,象只褪皮后的大青蛙,父亲一想起罗汉大爷的尸体,脊背沟就发凉。
刘罗汉大爷是我家历史上一个重要人物。老人们说,他和我奶奶之间不太清白。他与我奶奶是否有染,现已无法查清。罗汉与我的家族只有经济上而无血缘上的联系,我奶奶是他的东家。我奶奶是否爱过他,他是否上过我奶奶的炕,都与伦理无关。爱过又怎样?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个解放的先驱。罗汉大爷象一个忠实的老家人为我家历史增添了光彩。县志载:民国二十七年,日军捉高密、平度、胶县民夫累计四十万人次,修筑胶平公路。毁稼禾无数。公路两侧骡马被劫掠一空。农民刘罗汉,乘夜潜入,用铁锹铲伤骡蹄马腿无数,被捉获。翌日,日军在拴马桩上将刘罗汉剥皮零割示众。刘面无惧色,骂不绝口,至死方休。
我奶奶刚满十六岁时,就由父母作主,嫁给高密东北乡有名的财主单延秀的独生子单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以廉价高粱为原料酿造优质白酒,方圆百里都有名。出嫁那天,奶奶坐在憋闷的花轿里,头晕眼眩。那天抬我奶奶的四个轿夫中,有一个后来成了我的爷爷——他就是余占鳌。那时候他二十郎当岁,是东北乡打棺抬轿这行当里的佼佼者。一路上,轿夫们边抬轿边议论。他们骂我外祖父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说单扁郎是个流白脓淌黄水的麻风病人。“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朗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奶奶听罢,放声大哭,高粱深深震动。吹鼓手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呜咽。
突然,轿前有人高叫一声:留下买路钱!吹鼓手和轿夫们纷纷掏出钱,扔下。那人收起钱,眼睛死死盯着坐在轿里的我奶奶。“下轿,跟我走,往高梁地里走。”奶奶脸上表情分裂成碎片,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余占鳌对劫路人笔直走过去,他前进一步,那人就缩一点,当余占鳌离他三步远时,那人转身就跑,余占鳌飞起一脚,那家伙飞了出去,轿夫们一拥而上,花拳绣腿,一会儿就没声息了。余占鳌把那人的“手-”拿过来,原来是红布裹着个树疙瘩。
到了单家,奶奶手持着剪刀守了两夜,才逼得那个“麻疯”不敢近她身。第三天,我奶奶回门。坐着毛驴,外公跟着,晃晃荡荡走向高粱地。走着走着,拐弯时,一只有力的胳膊挟起奶奶向高粱深处走去。奶奶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那人把奶奶放在地上,奶奶软得象面条一样。那人撕掉蒙面黑布。是他!奶奶激动得热泪盈眶。余占鳌用脚踩断几十棵高梁,铺上蓑衣,把我奶奶抱在上面,奶奶心头撞鹿,潜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烈……
奶奶和爷爷在生机勃勃的高粱地里相亲相爱,两颗蔑视人间礼法的不羁心灵,比他们彼此愉悦的肉体贴得还要紧。……奶奶从迷荡的天国回到残酷的人世,她坐起来,六神无主,泪水流到腮边,说:“他真是个麻疯。”爷爷跪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柄二尺多长的小剑,噌一声拔出鞘,说:“三天之后,你只管回来!”三天后,小毛驴又把奶奶驮回来,一进村就听说,单家父子已被人杀死。
余占鳌的队伍走过高粱地,走上河堤。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桥,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喂白鳝。”父亲趴在余司令身边。余司令问:“你怕不怕?”父亲说:“不怕!”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
晌午时分,奶奶带着人给余司令的人送卡饼来了。奶奶这时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五绺,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我奶奶由黄花闺女变成了风流少妇。奶奶挑着一提卡饼,象只飞翔的大鸟,向这边充实地移动着。同时,被红高粱夹峙的公路上,已出现了鬼子的汽车,四个甲虫状的怪物,无声无息地爬过来了。
还是父亲最先发现我奶奶。父亲靠着某种神秘力量启示,在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前进的汽车时,他一歪头,看到奶奶象鲜红的大蝴蝶一样款款飞来,父亲高叫一声。“娘——”。这叫声象下达了一道命令,从日本人汽车上,射出了一阵密集的。父亲眼见着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开两个洞。“娘——”,我父亲撕肝裂胆地高叫一声,向奶奶扑去……
战斗结束了,余司令的队伍伤亡惨重。但鬼子的汽车一辆也没跑掉,父亲和爷爷不知道,他们打死的鬼子中,有个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岗尼高少将。……父亲牵着爷爷的手,向高粱深处走。奶奶躺在高粱下,脸上留着为我爷爷准备的高贵的笑容。父亲第一次发现,两行泪水,从余司令,不,从爷爷坚硬的脸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