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及楚雄几乎绝大多数人的祖先,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平定云南后从江南弄到云南楚雄来的,大明王朝的军队开来云南,朝廷允许官军家属随军迁往,这些人大多来自江南一带,所以云南的地名村名很多叫“屯”,属于军屯组织,我们村叫“汪家屯”。至我的祖父父亲辈,余家人都还牢牢记得并经常告诉后代,我们余家的老家是江苏江阴县,有的支系在上海,有的在应天府(南京)。
农闲时节,逢年过节相聚静坐,老人们还是会很动感情地给晚辈们说起这个楚雄汉人来源的“古”,绝对不止是我们余家的老人这么说,几乎村村寨寨任何一个姓的人家,老人们都有这个说法,都会一边用长烟锅抽着呛人的老草烟,或者用经脉蚯蚓一样盘结的粗糙大手緔着布鞋,鞋底里垫了厚厚一层竹笋壳的布鞋,一边用幽远动情或者幽远但是多了淡泊的口气,给儿孙晚辈们讲起这个幽远得很了的古,家族来源的古。王剑冰老师爱写江南,看他写苏州周庄和江南的文字,我这个楚雄人的感受非同一般。
楚雄人的祖先还有一个来源,就是充军来戍边屯田,基本也是朱元璋洪武年间从应天府(南京)来的。楚雄流传一句话,妇孺皆知,“江苏应天府,大坝柳树湾,为争米汤吃,充军到云南”,说的是很多人本来祖祖辈辈生活于富庶的江南,只因为“争夺一口米汤吃”那么点小事,就被大明王朝、被朱元璋整得背井离乡,远离家乡数千里,从平坦湿润的江南,到了红土高原。
当然好在大范围说,云南楚雄也在江南,金沙江以南,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江南有山茶花,云南楚雄更多山茶花,江南人是最喜欢山茶花的,江南人到了云南楚雄,看到楚雄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会得到一丝慰藉,或者说看到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会想起家乡江南。山茶花成了他们思乡的触媒、载体,触发思乡情的触媒,表达、抒发、宣泄思乡情的载体和手段。
每年冬腊月里,山茶花一开放,楚雄农家人就喜欢采摘山茶花回家插,随便找个空酒瓶,或者旧口缸,就可以插几枝艳丽娇美的山茶花,为简陋农家增添亮丽,增添芬芳。许多古老的农家都喜欢栽插山茶花,硕大的山茶花横斜在院里院外,露出屋檐屋角,许多新式洋房小院里,也新栽了一株株山茶花。春节临近,农家里、乡村乡野里不乏美丽的山茶花,乡村姑娘们就想起应该给城里送去些美丽的山茶花,叫城里的亲戚或者陌生人家感受这早来的春天气息、春天的消息,于是用背柴草庄稼的硕大花篮,匆匆擗了一花篮山茶花,胡乱插在花篮里,背进城里来送人,或者随便几角钱一大把卖给人家,把满山坡满山野的开心、快乐、美丽和阳光带进城里来,感染给城里人家。
多山多山地的云南楚雄,多雨的云南楚雄,人们爱穿鞋底里垫了厚厚一层竹笋壳的布鞋,竹笋壳底布鞋滤水温暖。楚雄属于金沙江以南,大范围地说,也是江南,滇中楚雄,气候几乎与江南极其相似,只是冬天没有江南那么冷,夏天没有江南那么热,春天比江南来得早,却与江南一样多雨。
竹笋壳底布鞋,我小的时候,外婆就缝緔给我穿过不少双。每年落竹子笋壳的时候,外婆都会踮着小脚,到村边的竹林里去捡拾笋壳,我就像一条乖露露的小狗,跟在外婆屁股后边,赛着、争抢着与外婆一起捡拾笋壳。听着风摇动竹林的悦耳沙沙声,弯着腰,把一页页的笋壳小心捡拾起来,一摞摞叠起来,我感觉很像祖父父亲们摞起一摞摞的瓦,小心地把瓦摞到屋架上,放到椽子架上,准备盖房子。盖房子是农家的大事情,是汉子男人们的大事情,缝緔笋壳底的布鞋子也是农家的大事情,是农家女们的大事情。如果说,准备木头,准备椽子,搭建屋架,是男人们在创作人生,创造作品,那么,用旧衣旧裤破布,在桌子上,像在大锅里一层层烙烙饼一样,一层一层地搭裱褙布,然后到村外溪流边的竹林里捡拾笋壳,一摞摞摞起来,为缝緔笋壳底布鞋做准备,就是女人们在准备纸张,在装订册页,准备书写人生。
一辈辈的楚雄女人们,一辈辈江南女子的女儿们,用粗粗的麻线,缝緔进鞋底里,缝緔进笋壳里多少对江南老家的思念呢?这大概只有那些松明子火把或者煤油灯知道,因为它们曾经昏暗闪烁过,曾经焚烧过,曾经为这些女子照明过,曾经熏得这些女子无数深夜泪水涟涟。这大概只有那些曾经为一辈辈楚雄女子贡献过笋壳的竹林知道。
江南的男人喜欢建造青瓦的房子,而楚雄土著居民彝族传统民居是土掌房。土掌房,就是像楚雄元谋猿人住的山洞那样的房子,四周除了门都是土墙,顶上是先用木头搭建屋架,然后是铺盖茅草,然后再在上边抹上一层泥土,所以叫土掌房。这种房子冬暖夏凉,但是里边昏暗,可以在顶上从这家走到那家房顶,可以在土掌房顶上休憩纳凉娱乐聊天,屋顶充当了村路,但是这种屋顶滤水性差。
从江南到楚雄来的汉人和他们的后代,在远离家乡江南三千里外的红土高原上,照样喜欢盖江南风格的青瓦房屋,飞檐翘角的屋脊,两侧凌空欲飞的“猫爪”,一排排陡峭的、鳞次栉比的的椽子,层层叠叠的青瓦,都是江南风格。一辈辈的江南人后代,也像高原土著人一样,在紫外线辐射远远比家乡江南强烈的红土高原上,赤裸着臂膀,构建着江南风格的、青瓦的人生,在红土地层层叠叠的山坡上,开垦着江南味道江南风格的人生,这样的人生虽然不甘心,虽然总是怀念江南,却也很丰富,也像曾经活过的江南祖先和至今生活于江南老家的兄弟的人生一样,有爱有恨,敢爱敢恨。虽然江南的白面小生,晒成了紫黑脸膛的云南土著,但是照样走过了六七百年,几十辈人,这是因为,红土高原的楚雄,有和江南老家几乎一样的娇媚美丽山茶花,这是因为,红土高原的楚雄,有和江南老家几乎一样的亭亭玉立婀娜多姿柔情似水的竹子!
住在江南风格江南味道的青瓦房里,脚踩着厚实暖和的竹笋壳布鞋,我的一辈辈祖先,江南人或者江南人的后代,大概不再那般刻骨铭心地、从骨头缝到骨髓、从肉体到灵魂地思乡,思念江南了吧?楚雄有了漫山遍野,开放到村边、篱笆外、院墙里里外外,那么多红艳艳、水灵灵、眼睛会说话会勾魂的山茶花,像江南的女子一般妩媚迷人,梦里醒里,醉里、不醉里,枕着、依傍着这样的山茶花,我的一辈辈祖先,江南人或者江南人的后代,大概不再那般刻骨铭心地、从骨头缝到骨髓、从肉体到灵魂地思乡,思念江南了吧?
六七百年中,在朱洪武年间从江苏到云南楚雄来定居的汉族及其后代,不断地与楚雄的土著人彝族白族等少数民族产生冲突、战争和大融合,相互通婚,终于成为“老楚雄人”,于是出现了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怪现象,楚雄的彝族也说自己的老家是“江苏应天府大坝柳树湾”或者“江苏应天府大坝柳树湾高石坎”,白族也说自己的老家是“江苏应天府大坝柳树湾”或者“江苏应天府大坝柳树湾高石坎”,其他少数民族也说自己的老家是“江苏应天府大坝柳树湾”或者“江苏应天府大坝柳树湾高石坎”。外省人无法理解,就问“江苏古代也有彝族和白族等少数民族吗”,或者干脆问“你说你是彝族,祖籍江苏江阴,江苏也有彝族吗”……
这样的问题,在接触外省人外地人时,楚雄的江苏血缘少数民族同胞都会碰到,初次被这么问,都会一错愕:对呀,六七百年前,江苏怎么会有彝族和白族等少数民族呢?
好在,楚雄有江南味道的山茶花,楚雄有江南风格的亭亭翠竹,江南的汉子被楚雄的山茶花和翠竹迷住,于是从大海边痴情地跑到楚雄来,于是娶了山茶花一样迷人的彝族白族姑娘,于是有了今天的楚雄人,有一脉江南血的楚雄彝族白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