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栀子花烂漫起来,浓浓的馨香,和着春风不知不觉浸入心脾。田野里,高明的织工织出了绿色地毯。桃子红了,李子黄了,碧绿的口口脆西瓜在大街小巷诱惑着匆匆的行人,三苏雕像旁电子屏幕上闪烁着飘香居的广告——龙行天下,粽在飘香……这一切都在拨动着我的神经。“五月莺歌燕舞曰,又到粽味飘香时”——端午节快到了。
每年端午节,我都会想起多年前过端午节的情景。
我出生在一个山青水秀、幽静偏僻的小山村。我家门口右上方,有一口较大的池塘,池水清澈如镜。
端午节前一天下午,外公外婆在池塘里清洗着粽叶。外婆边洗边对我们姐妹们说:“明天是端午节,你们又有粽子吃喽。”
“我不吃,有啥子好吃的,里面啥也没有。我想吃有肉的粽子!” 在池塘坎上看小人书的妹妹突然说。
外公外婆都愣住了,他们停住了手,互相望着。其实,我也盼望能吃上肉粽,只是家里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外出打工杳无音讯,还有姐妹三人都在读书,为了供我们读书,平时几乎没钱吃肉。只有在过节时才买几斤肉解解馋。我偷偷望了一眼外公外婆,发现他们的脸色一下子暗淡下来。我觉得妹妹的要求过分了。
吃晚饭时,外婆对我们说:“我和你们外公商量过了,明天背柴去卖,买肉回来包粽子吃,怎么样?”我们顿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纷纷要求明天跟着去赶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我自告奋勇与外婆一起背木柴去卖。妹妹追着要去,因为年龄太小,外婆没有答应她。我们出门时天刚蒙蒙亮,估计有五点半吧,炊烟已弥满在每家茅屋,路上早已有了稀稀疏疏的赶集的乡民。他们有的挑着烧柴,扁担吱吱呀呀的;有的扛着一捆长长的竹子,颤颤悠悠地前行;也有挺轻松的,左手提着一只九斤黄大公鸡,右手提着二、三十个鸡蛋。途中,有人问外婆:“这娃是你幺孙女?”“还有一个幺孙女。”“你有几个孙女?”“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儿!”“好福气哟!”……我从来没有这样早起过,新鲜感随着木柴的压力很快就消逝了。
我家离最近的场镇有十里山路,外婆背着一百多斤木柴,在我前面艰难地移动着。我那年只有十二、三岁,但也背了四十多斤木柴。汗水浸透了衣服,肩上的绳索似乎勒进肉里,火辣辣地痛。在歇了无数次之后,我终于走不动了。外婆让我走在前面,用双手搂着我的背兜,不停地鼓励着我。我咬着牙,又向前挪动着沉重的脚步。当时,我深深地认识到,挣钱是多么的艰难啊!当农民是多么的辛苦啊!
终于到了场镇,一番讨价还价,还是很便宜把柴卖了。我们急匆匆赶到肉铺,那儿早已经有十几个挎篮子的、背背篼的、衣着破旧的村民挤在那里。
外婆似乎早料到了有那么多人排队,说:“唉!为了买到肉,他们比我们更早啊!都怕来晚了买不到。每天卖的肉是有限的,没有肉票,有钱也买不到。”我似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把辛苦万分背来的木柴如此便宜地卖掉,是怕来迟了有钱也买不到肉啊。在那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买布要布票,买肉要肉票,买酒要酒票,进馆子吃饭要粮票……只有钱而没有票,许多东西拿着钱也买不到。
天完全亮了,集市上人头攒动,热闹起来。肉铺终于开门了,里面传出话,今天端午节比往常供应的肉多一些。听到这消息,我连忙对外婆说:“这次我们可以多买一些肉回家了。”外婆先是一阵沉默,然后为难地对我说:“没办法,我们只能买一斤肉。家里要买盐,买豆瓣,还要买布给你外公做件衬衣,你外公夏天实在没有衣服换洗了。”
天啊,一斤肉,只有一斤肉的钱,而且是刚刚卖木柴换来的钱,家里有七个人啊,平均每人只有一两多肉。我在学校学过计量单位,知道一两肉有多少,两三口就吃完了。我看着外婆难过的样子,连忙对外婆说:“外婆,一斤肉,割肥的,也可以包许多粽子呢。”外婆听了,吸了吸鼻子,出了一口长气。我分明看见她眼里噙着些许的泪花。外婆用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孙女,当农民苦哟,你要认真读书,考上了大学,就不会呆在农村了。”我使劲的点着头,心里说,我要认真读书,我要跳出农村,我要让外婆外公、母亲将来过上幸福的日子。
终于轮到我们割肉了,外婆递上钱:“割两斤肉……”我不解的望着外婆。外婆说:“下场再背点麦草来卖,再给你外公买布吧。”
回家路上,外婆像以往一样,翻山越岭,割了一大背兜喂牛的青草。晌午,回到家,姐妹们放下手中的活目光炯炯地到门外迎接我们,我将刚在山上摘的一大束洁白的栀子花送给她们。外婆马上把肉洗净,细心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妹妹看见了,指着肉大声说:“外婆,切大点,我要吃大的。外婆答应着:“我晓得,切大点。”但切的肉与先前的无多大差别——是啊,两斤肉,七个人吃,能切多大的块块呢!切好肉,外婆仔细地用酱油、酒淋上,再撒入花椒、盐、生姜片,最后倒入昨夜剥的青碗豆、花生米。顿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清香,在外婆的搅拌下飘散开来,多香啊!欢声笑语在茅草屋内荡漾。
外公开始包粽子了,我们吵闹着学包粽子。外公包的粽子一头有四个角,剔透玲珑,而我们却怎么也学不会,包来包去,好不容易一头才有三个角,好丑呀……
绵绵的炊烟升起来,铁锅里冒出了气泡,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粽子纷纷沉入锅底。我们的心里洋溢着幸福的滋味,欢声笑语伴随着炊烟飘散开来。我从书包里拿出语文书,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眼睛却不时瞟向铁锅里。妹妹头上戴着几朵白色的栀子花,围着锅台边跳边唱。
粽子煮好时的香味,至今仍留在我的脑海中,仿佛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美食比这更美,更香了。在飘散的几缕炊烟中,外婆轻轻地喊了声:“吃粽子喽-------”那极富母性的音韵,拖得长长久久,悠悠扬扬,若摇篮曲一般,格外的甜蜜,轻柔。我迫不及待地剥开棕叶猛吹几下,未等眼前弥漫的雾汽消散,咬上一口,烫烫的、软软的、香香的、咸咸的、麻麻的、辣辣的、糯糯的、肉肉的……天底下最好的美味一齐混杂在嘴里,有种让人飘飘欲仙的感觉,我不由得眯上眼,深深陶醉其中……
外婆端着粽子,许久没有吃,而是凝望着我们,嘴里喃喃地说:“如果能天天这样,就好喽——”
终于能够天天都那样了。我和姐姐、妹妹却不能天天吃到外婆煮的饭菜了。姐出嫁了,我也到外地读书,虽相隔不远,但两三个月才回去一次。外公外婆仍在老家,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一日三餐地烧火煮饭。偶尔我们回家,外公外婆总是笑逐颜开,亲自下厨,饭菜自然丰富。近几年,九十多岁的外公外婆身体已不如以前,外公因阑尾炎做了一次手术,外婆因肾结石、肠胃病、高血压经常住院。但就是这样,他们仍然离不开那片土地,每年都种许多油菜、花生、生姜、玉米、红苕,喂两头大肥猪……有许多次,我们打电话回家,才发现外婆卧床不起。她总是不肯告诉我们她生病了。我们急忙赶回家,外婆艰难地起床,和我们摆龙门阵,再吃点东西,不到两天,外婆竟能活动如常。邻居说:“你们外婆盼你们几姊妹回来盼得生病了,你们就是医生 。”
去年端午节前一天,我本想趁假日回去探望,可小学同学来到眉山,我只好打消回去的念头。几个姐姐打工在外,他们都无法回去。多次拨通外婆的电话,恳求他们坐车到眉山来,但他们却怕麻烦,说家里忙,讨不空,并问我们有没有空回去……
就在前不久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外婆去世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和外婆一起过端午节了。一缕缕“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酸辛与惆怅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当我品偿着“龙行天下,粽在飘香”的时候,当我陪着母亲漫步于美丽的通惠河畔的时候,当我独自欣赏着岷江河畔灯火通明的夜景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这样一幅景象:有一缕缕绵绵的炊烟,在眼前袅袅地飘升起来。那一缕缕淡蓝淡蓝的炊烟里,我满头白发、佝着腰驼着背的外婆,正站在老屋冷冷清清的屋檐下,站在一缕缕炊烟的背景前,站在池水清澈的塘坎上,站在绿油油的田野上,远远地盼望着我,用那极富母性的音韵,甜蜜、轻柔、悠长、暖暖地呼唤着我:“孙女,你好久回来喔……”
我总是感觉到,那一缕缕淡蓝淡蓝的炊烟,是我外婆生命的光束,也是我生命的源泉。那甜蜜轻柔悠长暖暖的呼唤,让我的心一直隐隐作痛。
今年端午,我一定回去陪伴您,我的外公。